鱼菱风景(12)

2025-10-10 评论

    火把正在河边的看水窝棚里,一个人加班看畦口。
    这两个清白无辜的社会孤儿,像被驱赶得无枝可依的鸟雀,在这座孤悬村外的河边稻田看水窝棚里,相依为命了。芝秀枕着火把的胳臂,搂住他的身子,秋雨连绵的泪水,都流进了火把的心井里。
    天亮之前,芝秀才不得不回家去。
    她爹像一根烧焦的树桩子,孤苦伶仃地坐在房檐下,她娘不许老伴进屋。
    “芝秀……”她爹胆怯地叫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芝秀,不理这个资本家的狗腿子!”屋里,她娘怨恨地喊道,“老东西害了我一辈子,又连累你一朵鲜花还没开就遭了灾,咱们娘儿俩跟他铁面无情。”
    芝秀走进屋去,她娘像大病一场,目光失神地坐在炕沿上,一夜之间老多了。
    “娘!”芝秀挨坐在她娘的身边。
    “你……到哪儿去了?”她娘木呆呆地问道。
    芝秀扯了个谎,说:“我想跳河寻死,火把救了我……”
    “火把也是生来命苦。”她娘叹了口气,“等他时来运转,我成全你们。”
    芝秀含着眼泪笑了,说:“他是一颗明珠土里埋,早晚得出头。”
    从此,在青纱帐的坟圈子里,在河滩坍倒的窑地柳丛中,芝秀和火把明来暗去;她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邵火把时来运转遥遥无期,前途一片渺茫;芝秀爹却被落实了政策,接到通知,重回北京大栅栏百货商店,还补发了工资,不但不再是人下人,而且一口吃成个胖子,一家人欢天喜地。
    “娘,我跟火把……结婚吧!”芝秀羞答答地说出口,忙把脸埋在娘的怀里。
    “芝秀,听爹一句……良言相劝……”她爹怯怯生生,嗫嗫嚅嚅,“爹虽说给解放了,可是还……留着尾巴,干万不能跟……永世不得翻身的黑牌户沾边。”
    “丝瓜瓤子的舌头,少插嘴!”芝秀直通通把她爹噎了回去。
    “芝秀,你得掂轻簸重,前思后想呀!”她娘三十年头一回跟老伴一个腔调,“你爹再吃了邵家的挂累,不光每月断了几十元的活钱,就连这笔补发的工资也得整个儿吐出来。”
    芝秀只觉得一阵冷风寒气,这太可怕了。
    一得解放,双喜临门,政治队长杨吉利马上吸收芝秀入团,还封她当妇女队的政工员。
    这可招恼了火把。
    “染缸里拉不出白布!”河边相会时,火把大发雷霆,“不许你跟杨吉利越浑水。”
    “火把,听从我的忠告吧!”芝秀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立竿见影,不知不觉传染上杨吉利的行腔吐字,“你不要再逆潮流而动,可教育好的子女也给出路。”
    “哪个是可教育好的子女?”火把怒气冲冲。
    “人贵有自知之明呀!”芝秀半开玩笑地说。
    火把竞暴跳如雷,打了芝秀一拳。
    这时候,春风得意的杨吉利,却接二连三失恋;三个眼看到手的对象,一个被选拔上了大学,一个被提拔当上公社的干部,一个被工厂招收当了徒工,都像煮熟的鸭子,又从桌子上飞了。吃一堑,长一智,杨吉利不想再好高骛远,收回了放风筝的目光,落在了如花似玉的于芝秀身上。他很会玩几套花活儿,又有他娘锦囊大婶当军师,先在芝秀娘身上下功夫;然后再里应外合,两下夹攻于芝秀。
    自从芝秀的爹被遣返原籍,到头来虽是一场虚惊,芝秀娘却吓破了胆;这个小肉头户的女儿,眼光本来就不远大,如此一吓,越发只见眼前三寸了。杨吉利甜言蜜语,锦囊大婶天花乱坠,芝秀娘便被俘虏,甘当内应了。
    一天夜晚,芝秀娘跟女儿枕一条长枕,头并头说体己话。
    “咱们鱼菱村,数来数去,杨家的日子比谁家都富足。”芝秀娘在女儿耳边吹风,“杨家拨一根汗毛,也比邵家的腰粗。”
    芝秀暗暗对比了一下,邵家只有三间泥棚土屋,室内空空,房顶上冒穷气;杨家当时虽不是十间大瓦房,却也是砖瓦五大间,屋里满满当当,连猪圈鸡窝都好像油汪汪的放光。可是,她咬定牙关,说:“我不嫌贫爱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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