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菱风景(15)

2025-10-10 评论

    天香在爹娘的白眼和哥哥的欺压中长大,一脑门子反骨。六六年她正念完小学,中学被砸成一片废墟,两年不招生,她就下地干活;只凭一条横心,一股野性,手巧而又肯卖力气,三年就挣上了妇女的头等工分。
    这一来,她更加目无长上。有一回,跟她爹娘吵翻了脸,跺脚就走,自立门户。
    村东口有一座凶宅,这家人的男子,切菜刀抹脖子没有死,又在门楣上栓绳上了吊;女人带着儿女,改嫁到本村另一家。留下三间荒屋寒舍,满院蓬蒿,没人敢住,也没人敢买,都怕砖瓦柁檩,沾有鬼气;杨天香胆大包天,搬了进去,打扫尘土铺炕席,点起柴灶就做饭,夜晚睡觉,身边一把鱼叉。有个坏小子,还是杨吉利造反兵团的二把手,半夜三更想占杨天香的便宜,被她的鱼叉刺穿了左腮帮子,落下一张鬼脸儿,一直娶不上媳妇。
    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害怕发生意外,双双来到凶宅劝驾,杨天香却八抬大轿也抬不动;老两口子只得请出本村的几位头面人物,口干舌焦,嘴皮子磨出了白泡,才劝动了杨天香,得胜还朝。
    杨天香折服了爹娘,又造她哥哥的反。杨吉利身不动膀不摇,只靠嘴力劳动挣分,每天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人前显贵;杨天香便雨打芭蕉,滚术擂石。夹枪带棒地挖苦杨吉利,当众刮破杨吉利的面皮,威风扫地。杨吉利气得真想将她一顿暴打,又怕天香手黑,鱼叉穿腮帮子,只得躲她远远的不照面,并水不犯河水。
    一年年大了,杨天香并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不喜欢梳妆打扮;十八岁的大姑娘,还穿一件十五岁时的粗白布旧汗衫,后背上打个四方大补丁,汗衫里也不穿个围胸。有一回,河边插秧,她只觉得一阵阵芒刺在背,肉皮子发紧;东张西望,远瞧近看,这才发觉,原来是汗水湿透了窄小的粗白布汗衫,裹在了身上,就像裸露出上半身,小伙子们都从四面八方斜着眼睛,偷看她那两只白玉兰香瓜似的Rx房。她臊得一蹦三尺,大叫一声,跑回家去,翻箱子倒柜,抓一大把钱票布票,蹬上自行车就走。
    “你风风火火的到哪儿去呀?”锦囊大婶追赶着问道。
    她凶眉恶眼回过头,说:“少管闲事!”
    杨天香一阵风来到县城,一连气挑选了一件素花的确良汗衫,一件半透明的白特利灵短袖汗衫,一件马甲,一件胸褡;返回家来,关在屋里叮叮哨哨洗身子,脱下旧衣换红妆,对着镜子一照,自个儿都目瞪口呆,镜子里这个花姑娘,一点也不比于芝秀逊色。
    她穿上素花的确良汗衫一亮相,可不得了,百鸟朝凤的媒人挤破了杨家的门框,连城里吃商品粮的也有人来求婚;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老两口子看中了整整一打。一问女儿的意见,天香只有一句:“我都看不上眼。”
    “塔尖上开天窗,好高的眼眶子!”锦囊大婶从鼻孔里哼了几声,“你这个彩球,要抛到谁身上?”
    天香咯咯一笑,说:‘哦要学那王三姐儿。”
    锦囊大婶马上说:“我可不答应。”
    “那咱们就唱一出《三击掌》!”天香心里早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要嫁也嫁给干哥邵火把。
    两家失和积怨,隔墙鸡犬相闻,多年不相往来,她跟邵火把面上生分,心却相连。要嫁邵火把的念头像春草萌发,她这才抬头睁开眼,发觉干哥跟干芝秀早就打得火热;于是,生出一股怨气,恨邵火把,更生出一股炉火,要把干芝秀比下去。
    于芝秀买一件新衣裳,她就买一身,于芝秀穿红,她就挂绿,只是不用面纱包裹头脸;她那晒得黑翠翠的秀色,别有一番风韵。但是,这一切,邵火把却都没看见,他的眼里只有于芝秀一个人;杨天香在他眼里,仍然是那个抓人咬人的小黄毛丫头。
    邵火把被捕,下落不明,于芝秀嫁到她家,她又恨又喜;恨的是于芝秀无情无义,喜的是火把到她手了。要是火把丧命身亡,她耳闻北京的寺院为了外事工作需要,打算招收一批和尚尼姑,她就剃了光头去投考。
    万一考不上,她就跟自家一刀两断,搬到邵家服侍干爹到老,替火把尽孝。这虽然好似异想天开,杨天香却是说一不二,只要她把心一横,什么都做得出,火坑敢跳,油锅敢下,可不像于芝秀满口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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