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河到通州城西出了汉,主流环绕城郭,在北关人运河;支流从城墙的水眼流人城内,将通州分割为南北两城,然后从东关入河。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帮,沿着城下的主流,向北关进发。
通州因为是京田首辅,代管京东八县,又设立漕运总督衙门,更是北京咽喉要地,所以城池的格局,相当于省会,高大坚固,气象森严,好似铜墙铁壁。
四只小船拐过城西北角,在淡淡的晨雾中,依稀可见城墙内耸立云天的燃灯佛舍利塔。这座宝塔在文庙西侧的估胜教寺内,创自唐朝贞观七年,也就是唐太宗时代。燃灯和尚是隋朝的名僧,死后葬埋此地。塔有十三层,高有十几丈,层层挂满大大小小镀金的铃择;天晴气清,一柱擎天,塔影垂映在通惠河上,风吹铎铃叮叮咚咚,在蓝天白云间响成一支悠扬悦耳的梵曲。塔顶上,直钉着一支铁矢,世传为金代杨彦升射中于上,虽经数百年风风雨雨,铁矢依然屹立不动;更有几株翠绿的瓦松,挺拔于古老的宝塔之巅。民国以后,信胜教寺断了香火,庙门朱漆剥落,寺内的庙宇也已经坍塌残破,宝塔全身长满了青苔。
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帮擦着城根下划行,眼看就要到达北门外,忽听北门大开,只见人影幢幢,奔跑着沿通惠河岸延伸开来。
“站住!”突然,一声断喝,哗啦枪栓响。
春柳嫂子的身子一震,小船也颤了颤,连忙定住了桨。
高鳅儿的小船划上前来,小声对春柳嫂子说:“听声音,好像是我大哥。”
“什么人,干什么去?”雾中人影又大声吼着。
“我们是点将台的船帮!”春柳嫂子那清亮的嗓子,借着水音回答,“到东关码头装运鲜鱼水菜。”
“嫂娘!”那人大叫一声,跑了过来,“快靠岸,我有两句话说。”
春柳嫂子把小船拨拢到岸边,高鲤也跑下了河坡。他身穿二十九军的士兵军装,虎背熊腰,粗手大脚,有一张熏黑的长方脸,肩背一口系着彩绸飘带的大刀,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高鲤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小伙子,他不忘春柳嫂子在他们哥儿仁身上的思重情深,所以管春柳嫂子叫嫂娘。
“高鲤,你们这是打野外吧!”春柳嫂子问道。
高鲤跳上了船,低声地说:“上头下来了军令,大官儿又跟日本订了条约,冀东二十二县不许驻扎中国正规军,我们这个团也要撤防到齐化门外的大黄庄去,今天就开拔,四城都戒严。”
“难道要把通州让给鬼子吗!”春柳嫂子打着冷战。
“也不许日本驻兵,听说叫中立区。”
“那么把这块地盘跟黎民百姓,交给谁呢?”
“殷汝耕。”
这时,岸上有个士兵紧急地唤道:“高鲤,入列!连副来了。”
高鲤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放在春柳嫂子手里,说:“嫂娘,你们赶快回村吧!通州城要一连戒严三天。”说罢,他跳下船,跑上河坡,大呼小叫,“小船都给我走开,不走我就要开枪了。”
春柳嫂子慌忙把船划向河心,向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打了个手势,四只小船又匆匆原路而回。
船过燃灯佛舍利塔,天色微明,船到八里桥,天光大亮。
八里桥南北,二十九军的士兵持枪荷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西门的公路上,滚滚尘烟中传来潮水般的马蹄声。二十九军开始从通州撤退了。
春柳嫂子正想带着船帮穿过桥孔,又被桥上的岗哨喝住。
春柳嫂子起急地喊道:“我们是桥西边点将台的船帮,北门外戒了严,不能到大河上打鱼运货,让我们回村吧!”
一个歪戴着军帽的司务长,正坐在桥头歇腿,吆喝道:“船娘子,那你们就给我送一趟粮袜、铁锅、笼屉、风箱,本长官不会亏待你们。”
这是抓官差,到头来分文不给。春柳嫂子没好气地嚷道:“我还要回家给孩子喂奶哩!”
那个司务长站起身,伸长脖子朝河上望了望,龇牙一乐,挤眉弄眼,嘻皮笑脸地说:“船娘子,本长官双眼人木三分;看你那杨柳腰肢,压根儿就没开过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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