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马戏子恨死了那二十一个男人,也就厌恶这个杂种女儿。她在女儿身上越是冷得像一块冰,张老砧子越是热得像炭火盆。有了三儿,死后下葬就有人抓把土,逢年过节烧纸钱,算不得孤魂野鬼无人问;把个倒插问女婿,生下一男半女,张家就不算绝户断了根。小小的孩儿黄嘴的雀儿,谁给她喂食就给谁啼叫;三儿一见张老砧子的面,口口声声,脆脆生生,爹呀爹呀叫得张老砧子像灌下二斤高粱酒,又喝下一碗迷魂汤。女马戏子懒得给她梳头洗脸,张老砧子就给她剃了个光葫芦头;一双天足的女马戏子也不想给她裹脚,张老砧子就更把她当成了假小子。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打拳踢脚玩弹引她无所不能。锅中米,灶下柴,张老砧子给一家三口挣饭吃,她给一天三顿砍柴烧。她前晌砍一大捆,后响砍一大捆,晌午偷一大捆,一天背回家的柴禾足够烧五天。开头她不光是偷龙蛋子一个人的青柴,后来看见龙蛋子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丫子,一股邪火串遍了五脏六腑,冒烟的七窍像七座砖窑的烟囱。花脚蚊子死盯一块肉,她咬住了龙蛋子不撒嘴,别人的青柴秋毫无犯,龙蛋子的青柴一扫而光。
龙蛋子力气比三儿大,腿脚却比三儿慢得多,汗珠摔八瓣儿砍下的青柴,眼看着被三儿偷走了一捆又一捆,千斤的-牛斗不过二钱的狗蝇。多亏花满枝挖空了心思,想出了一条安排香饵钓金-的妙计,出奇制胜,智取惯偷。
这一天,龙蛋子砍倒了青柴打成了捆,方方正正,齐齐整整,不大不小,不多不少,扛在肩上不费多少力气,背在身上更是轻松自如,好比给馋痨饿鬼切得入口方便的坛子肉。然后,他隐藏在一片野草蓬蒿中,只等三儿自投罗网,羊人虎口。
三儿剃光葫芦头,却穿花兜肚,扎耳朵眼儿,男不男女不女。她满脸乌黑,眼珠儿反倒分外明亮,牙齿更显得雪白。她走路一蹿一跳,像一只在河滩上觅食的麻雀。突然,她看见了龙蛋子摆放的柴捆像一桌酒席,欢叫一声奔过去,一手拎起一捆扔在肩上。正在这时,埋伏在野草蓬蒿中的龙蛋子,一跃而出扑上来。三儿吓得惊慌,把两捆青柴抛向龙蛋子的头上脚下,转身扭头夺路而逃。龙蛋子头上躲过了这个柴捆,脚下却没有闪过那个柴捆,绊了个马失前蹄嘴啃地。三儿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花满枝一见自己的妙计反叫龙蛋子吃了亏,忘了自己的金莲虽然变成了红薯,仍旧是头重脚轻根底浅,抄三儿的后路搂住了三儿的腰,叫嚷着:“龙蛋子,快生擒活捉这个小养汉精!”龙蛋子还没有爬起身,三儿却像黄鼠狼拉鸡,裹挟着花满枝滚成一团儿,噗通下了河。
河里,花满枝灌坛子,三儿却是如鱼得水。龙蛋子下河救人,三儿扯下了花满枝的兜肚,扒下了花满枝的裤子,水上漂恰似草上飞,逃出一箭之地上了岸。
“龙蛋子,三捆青柴换个兜肚,六捆青柴还你裤子!”三儿双手叉腰,一脸的骄横傲慢,‘你把九捆青柴送到我家门口,你那个小妖精儿也就不是一丝不挂光屁股了。”
龙蛋子虽没有割地赔款,却也是忍辱屈从,丢尽了脸面。
花满枝哭成了泪人儿,穿上流汤的兜肚和淌水的裤子,泪眼朦胧中忽然又看见那片柳棵子地笼罩在尘烟中,她的眼睛迸出了火花,破啼为笑大叫起来:“小养汉精,快到柳棵子地找你妈,你妈在柳棵子地养汉哩!”
三儿眼露凶光,正要跟花满枝一死相拼,给她家送青柴的龙蛋子回来了,她只得把一口唾沫啐在花满枝的脸上,飞跑直奔柳棵子地。
她看见,柳荫下躺着赤身露体的一男一女,男的像一条黑泥鳅,女的像一条白鲢鱼。
“亲人儿,咱俩今晚梆打三更就逃吧!”女人搂着那男人的脖子,两条身子扭成了一股绳,“我怀上了你的驹儿,像倒扣的海碗,过一个月兜肚就遮不住了。”
“怎见得不是张老砧子的贼种?”男人(鼻邕)着鼻子问道。
“这些日子我夜夜搂着三儿睡,没叫老砧子沾过我的身。”
“我眼下不能走。”
“你三心二意啦?”
“我家那老昏君得了气臌,灵丹妙药也不能起死回生;我身为长子,要承办这桩丧事,不能叫我那个后娘一口独吞这块肥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刘绍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