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20)

2025-10-10 评论

那块油漆还在,你不妨去看看。
十个厕所有八个厕所这样。
老天爷一点儿不含糊。
它逼你做你不做也不行1小杂种们偷偷摸摸的,很可怜呀。
卫生员是多事!
她说:恶心。
恶心么?
我在房顶上蹈跳恶心么?’·我忘了自己恶心不恶心。
我只记着挺舒服,还有点儿累。我从墙头上爬下来,走回小耳房,觉着自己像飞了好半天的鸽子,要搭拉着翅膀回巢了。
我一点儿不恶心。 

忘记是哪一天了,从苍河下游传来了朝廷的哀诏,说皇帝死了,太后也死了,一个三岁大小的满人做了新帝,大少爷从外边办货回到榆镇,告诉老爷时局很乱,苍河上下恐怕会有人闹事,应该多募几个家丁以防不测。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托岳父那边的旧关系,从劝工局领回了办火柴场的执照。又走了舅舅的关系,从督府弄来了准购一千五百斤硫确的批文。他采办的货里除了硫磺,还有机器用的稠油。一二少爷给他列的购物单子,他一样也没有拉下。他知道弟弟做的事不赚钱,可父亲母亲都让他敷衍着弟弟慢慢往下做,他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跟老爷说,硫磺敞开用也用不完,买多了囤着,以后值大钱。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大少爷问老爷,把乌河岸上的古粮仓修修,给光汉办火柴场行么?老爷说你看着办吧。
老爷不耐烦了。
那天我在,亲眼看着老爷扬扬手,把大少爷轰出去。我在小火盆旁边站着,手里拿着用扇子纸折的大纸包。纸包里是三只活的大碗蝶,黄翅膀,蓝点子,飞起来有碗口那么大。我不知道该不该打开。老爷在床上卧着,闭着眼,蜷得像一颗苍蝇蛹。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又在怕死了。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您死不了。
他说:有什么用?
我说:什么有什么用?
他说:活着有什么用?
我说:活着是图着享福的。
他说:享福有什么用?
我答不出,他就一路问下去。
功名利禄有什么用?
金银财宝有什么用?
娇妻美妾有什么用?
孝子贤孙有什么用?
诗词歌赋有什么用?
吃喝拉撒有什么用?
他自己问自己答。
他嘟嘟嚷嚷含了一嘴白沫子。
他说:耳朵,我要死啦!
我说:老爷您死不了竺我把小药锅的盖挪开,在纸包上撕个大口子,把蝴蝶抖到水里去。它们入水就化了,碎了,只有一只托着被薰坏的翅膀悦起来,屋里像有人扔来扔去扔着一个黄瓷大碗。老爷看着大碗蝶在房梁上飞,在窗格上飞,鼻子皱了半夭,扑嗒扑嗒地掉了眼泪啦。
他怕死怕得太厉害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怕死的人。
人活着不能没有用处。
实在没有用也不怕。
他可以吃大碗蝶。
喝蝴蝶汤口活着有什么用?
千这个用!
古粮仓在乌河北岸的石台子上,离愉镇有一里地。它在同治年间让大水泡过一次,水退之后改做了收租的院子。光绪初年又让大水卷走了一个墙角,曹家就不再用它存粮,只用它堆些石料和木料,做了存放粗物的仓库了。
古粮仓的门锁锈成了一个疙瘩。
石料上生着青苔。
木料上长着木耳。
院子里仓间里到处都是蘑菇。
二少爷领着大路走进去,马上有好几条绿蛇窜上了墙头,像爬了一片藤子。二少爷对我说:你到前边去,用棍子把草地打打。
我打了一遍,只打出了几只蚂炸.
仓间占了三面,没有前墙和门窗,像轿廊,深一些,也高一些。二少爷皱着眉头,向大路比比划划。叽哩咕噜安排了什么事。大路吹着口哨,用脚量着仓间的宽度和长度。他腿真长,一步有我两步那么大。他老往上边看,怕有瓦片和屋擦掉下来。
他不太满意,可是挺高兴,闲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有正经事做了。
他已经学会了不少中国话。
有些话是跟我学的。
我想家!
他下棋的时候常常冒这么一句,说完哈哈一笑,让二少爷和少奶奶看着他,想笑笑不出来。火柴场一开工,离他回家的日子就不远了。
他像熊一样为曹家干起活来!
二少爷在古粮仓的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白茬木头,毛笔字,每个字有脑袋那么大。上面写的是让整个榆镇都弄不大明白的一些意思。字懂意思不懂。等二少爷把十来个穷光蛋浪荡鬼招到粮仓去做工,榆镇才抓到一点儿眉目,人们说二少爷脑瓜有毛病看样子是真的了。
牌子上的字我到现在也记着。
榆镇火柴公社。
公社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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