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粮仓里做工的都是男人。少奶奶领着佣人来送饭的时候,镇子里的坏嘴们就说:母的进了公社了】榆镇人再蠢,也知道公社里张落的事情是造火柴,不是配种。可是他们就是不明白公社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上了岁数的佃农们在镇街里围着二少爷间他,公社是什么意思呢?二少爷红着脸,很害羞的样子。
他说: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说完就走了,拧着眉毛,对自己的回答也不太满意。再看老实巴交的佃农,更不懂了】公社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等人们觉出来,什么都晚了。
也完了!
那天一个挺大的干部来给敬老院挂匾,挂匾你就挂吧,他不,他要支一伙孩子来吹吹打打,给他凑热闹。他挂完匾滚蛋了,我们可得在这儿住到死。吹吹打打的声音老在耳朵里闹,让你觉着这是有人给你送丧来了生他挂匾把敬老院挂成了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孩子,记住我的话!
不要轻易给自己给别人挂牌子。
你知道牌子上的意思也不要挂。
那么做不吉利。
大路往一台卧着的机器里灌了很多稠油,用脚狠狠踩了一处踏板,它就轰轰地吼起来了。古粮仓除了院门,四处不透风,把声音拢得大了许多,旧房梁和新门窗都跟着突突地乱抖。二少爷抬高了嗓门儿对公社的人说:它的力气比我们所有人的力气加起来都大,它顶得上十五匹马】他说得正有兴致,机器哑了。
二少爷也跟着哑了。
大路动了哪个地方,机器一蹦,又轰轰腾腾地出了声音。二少爷露出笑容,说了比平时多得多的话。他说:把它用皮带跟那些机器连上,水桶粗的木头也能给轧成一根一根的火柴棍儿。
又说:这在西洋已经是没有人用的旧机器了,它在这里显着新鲜都因为我们榆镇太落后了!他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要人人互利互助,为我们的公社开出一片新天地呢只他还要说下去,机器又哑了。这次打击比上次显得重,二少爷的脸淡淡红了一下,立即惨白了。他在公社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前边呆呆地站着,很丢面子。他等着机器响起来,但机器不争气,一直没有动静。他不知道打圆场,也不知道解释,只是很委屈地看看大路,看看机器,再看看自己油乎乎的两只手。
少奶奶从人群后边的阴凉地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只茶碗。
五铃儿拎着一壶茶跟在她后边。少奶奶走到二少爷跟前,为他斟了一碗茶水,举到他嘴边让他喝。二少爷的脸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少奶奶在榆镇人的眼皮子底下笑着,笑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口她说:别着急,别着急。
又说:到阴凉里歇歇,别晒着了。
她举着碗,让二少爷喝干了里面的水。二少爷松了口气,可是没动地方。少奶奶又斟了一碗水,向大路走过去口她说:路先生,歇一会儿吧。
她的话里夹了一句洋文。
女子学堂教的洋文是英国话。大路能听懂,比听中国话要熟,也能说,比说中国话强不了多少。那时候我以为凡是洋文都是一样的,不明白大路跟二少爷说话那么利索,跟少奶奶说话为什么就那么笨。事后我知道大路跟少奶奶咕噜的不是家乡活,另外,少奶奶懂的洋文很有限,音也不太准。可是她咕噜外国话的时候,看着她的榆镇人都听傻了!他们背地里嘀咕曹家的二儿媳妇脚大,又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她在大路跟前举起了碗。
大路赤着背,满身满脸都是油汗。机器的毛病不小,他没料到,很着急也很丧气。他不想喝水,用拳头敲自己的脑门儿。
少奶奶端着碗不走,大路没办法,直起腰来。他张着两条油胳膊,嘴往碗上凑,突然愣住了。他向我招招手,比划了一下。我跑过去,把少奶奶手里的茶碗接过来。热水溅出几滴,烫了我的手指头。我不在乎。接碗时我的手擦了少奶奶的手,心里冒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只手和那条胳膊变得很沉,好像肿起来了。
少奶奶的手有毒。
她的笑也有毒。
我觉着再多看她一眼自己要死了!
我也渴。
没有人给我喂水。
我替少奶奶给大路喂水。水珠儿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他长着毛的胸上。他真结实。他朝机器弯下腰去,脊梁上鼓起两条宽宽的肉带子。我把茶碗还给少奶奶,我故意擦了她的手,她的眼睛不在我这边,她的眼睛让大路的后背吸过去了。我钻到大路的身子里去,把他的背当成我的背,我把这肉滚滚的背朝着少奶奶弯起来,我让她想想我骨子里的力气】我做着我的白日梦,少奶奶绿衣绿裙,已经飘回了阴凉。我听到五铃儿在耳边说话:你喝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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