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一碗水,要喂我。
我说:不喝。
太阳落山了,机器也没有修好。看热闹的榆镇人已经走光,公社的人也陆续离开,二少爷点亮了马灯,对少奶奶说:你们先回去吧。
二少爷把马灯拎到大路头上,照着:大路缠在机器上的身子像一条大黑泥鳅,闪着油光。他不说话,二少爷也不说话,两个人都像跟这台机器赌着一口气,恶魔一样守着它摆弄它,可机器一声不吭,敲它拧它都没有用。
少奶奶说:朗天再修不行么?
二少爷说:’你们先回去吧。
少奶奶说:你们呢?
二少爷说:天黑。耳朵,你陪她们回去。
二少爷是干巴巴的一个人。他的脑筋让一件事情缠住,谁也别打算替他解开。少奶奶轻轻笑了一下,离开了她呆了大半天的地方。她朝马灯那边看看,说了一句什么,大路抬起头来,挥了挥扳手。他的样子很可怜,满脸油泥,只有眼球和牙是白的。
路不平,又没有灯,我们走得很慢。下石台子的时候,少奶奶把手压在我肩膀上,走到平路就把手抽回去了。我的心咚咚乱跳,生怕自己不干净的怪念头让她看出来。我想拉住她的手,我想背她,我想故意把她带到有坑的地方,让她一脚踩空跌到我身上。
她说:耳朵,路先生人很客气,平时缺什么,他不说你可要替他说。
我说:他什么也不缺,我们伺候他比伺候老爷还周到,他有什么可说的口她说:人家一个人来榆镇不容易,怎么伺候也不过分。他现在吃得惯米吗?
我说:他旱就吃惯了,吃得比谁都多。
她说:人那么高大,不多吃就怪了。
五铃儿说:又不是吃你的米,你嫌啦?
我说:我嫌什么?我是告诉少奶奶,他享福享得够可以了,我们曹家对得起他,五铃儿说:看你!急什么?
少奶奶味味笑着,没再说话。快到镇街的时候,古粮仓那边突然传来机器的突突声,很响,很脆,安静的夜晚没有了别的声音。少奶奶低低地哎哟了一声,在街口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我这才清楚她一路上心里压了多少牵挂。她说:等等他们。你们听,山那边也响呢!
愉镇盆地里响满了突突突的声音。
少奶奶看着那边,脸上有月光,嘴唇和鼻子都是亮的。她和五铃儿都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我躲在她们背后的月影里,看少奶奶翘在发自的石板路上的一只脚。那只脚从裙子下边探出来,像小兔子,像黄鼠狼,·像一只束紧翅膀的叫不上名字来的鸟!
五铃儿说:把人震得肠子都跟着动呢】少奶奶说:这一次可别再坏了。
后来机器停了,盆地静得吓人。,我们大气不出,陪少奶奶在镇口坐着。不一会儿看见了马灯的亮光,随后听见了大路吹口哨的声音。
少奶奶说:路先生的嘴像一管笛子.
她很高兴。五铃儿傻乎乎的也跟着高兴。大路和二少爷也是很高兴的吧?不高兴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酸溜溜的。另外,我也不能陪着少奶奶在夜地里坐下去了,不能在她背后偷偷闻她头发上身上的香味儿了。
我恨那两个走过来的男人。
我毫无道理。
可是我恨他们。
这种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现在,她就在我的眼前。
我伸手就能摸到她。
我闻到了她的肉香。
你闻到了么?
二少爷领人到琼岭的密林里伐了很多松树和杉树,把这些树推进乌河,让它们顺着水漂下来。公社的人提着钩杆在岸上跟着走,碰到搁浅,就搭钩把木头拉到水深的地方去。古粮仓石台子下边有一道半亩大的河湾,里面渐渐地积满了原木,一根挤一根浮在水面上。大路领着木匠师傅做了一台用铁皮包着的滑车,又在河湾上支了滑轮架子二这样只斋两个人就能把一棵大树从水里弄到粮仓的院子里去了。为了滑车来去方便,在墙上开了比大门还要宽的豁口,打着蜡的木轨像两条抢水喝的大蟒,并排伸到水边的滑轮架子底下。愉镇的人这时候才知道,在曹家骗吃骗喝的洋鬼子是个很聪明很有本事的人。
二少爷从杂仓里找出几匹洋布,树皮色儿的,给公社的人每人做了一套衣服,说是工装。他和大路做活时也穿。衣服式样很怪,土不土洋不洋的,像一只倒挂的口袋,在头那儿挖一个洞,套在脖子上,没有扣子,也没有袖子,不过看上去倒很整齐。我没有,我是奴仆,是公社以外的人。我要做的事就是给二少爷和洋人端茶,倒水,传话,打扇子,一速毛巾。
我要愿意,也可以帮着做活。
我爱干活,可是我瞧不上二少爷雇来的人。佃农里凡是健壮勤快的早在屠场、扇场和纸场里谋了差事,剩下的都是很不像样的人了。大少爷早就说过,缺人可以从纸场扇场里调,挑谁给谁。二少爷一个也不要,偏要自己到镇街和周围的村子里去找去。他看中了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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