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等到了那一天,你不用可怜我。你要有胆量就对着我脑袋说几句话,让我试试能不能听见。一你看怎么样?咱俩一言为定吧?里他说得很认真,我不知怎么说才对.我正要说,他憋不住笑了。我这才清楚他是说了笑话,我想不出他的脑袋怎能会给人挂上去。是笑话就对了。
我忘不了他抬着下巴大笑的样子。他喉咙上有个很大的疙瘩,比一般的男人都大,像个小苹果。
他没笑完,少奶奶进了院子。
她说:哥!笑什么呢?
她哥说:笑你呢!你怎么瘦了?
她说:谁瘦了?光汉过一会儿来。
她哥说:光汉这么使唤你,我可不答应!看你这一手浆糊,他要没钱雇人我替他出钱行不行?
郑玉松又哈哈大笑。
少奶奶没有笑。她笑不出来。我见她在石桌旁坐下,眼睛有点儿湿,连忙退远点儿。见她半天不说话,我干脆退到我的小耳房去了。我在竹床上躺了一会儿。我有点儿累。我听到一些声音,可是没想到他们在吵架。我推门出去,听到郑玉松吼了一声。
他说:男人的事情你不要管!
少奶奶说:你找谁不行,偏要找他互郑玉松说:他愿意i你管他也罢了,还要管我?戈少奶奶说:你也不问他行不行?你要找他干,不如我来干,你怎么不找我干?!
郑玉松说:男人的事情你不要管!女人不要管i你要忘了这是郑家的规矩,我现在就告诉你r少奶奶说:这是曹家!
郑玉松急了,说:曹家怎么样?曹家怎么样?
他用拳头砸烂了茶壶。
茶水溅了他和他妹妹一脸。
我呆了。
少奶奶先看见了水塘这边的我。
他们不说话了。
二少爷从古粮仓赶回来,目光硬硬的,塌着肩膀。他在石桌旁站了一会儿,随后引着郑玉松去上房说话。少奶奶一直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亭榕的一个地方。我拿了竹箕子和条帚悄悄走过去,把茶壶的碎片扫起来,我不想说话。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说:您别着急。有什么干不了的事情,您找我。多难的事儿我也不怕,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她说:耳朵,扫净了回去吧。
她不看我。
她脚底下踩着一块茶壶的碎片。
我跪下来。
我说:您抬抬脚。
她的脚抬起来。鞋上沽着锯沫,布袜上蹭了树皮的碎屑儿。
我把瓷片捏住,心口憋得难受,不想动,想永远这么跪着。我想摸她的脚J我说:您别伤心了。
她说:耳朵,你懂什么呀?
我什么也不懂里我是奴才,我当然什么都不懂葺我受不了她伤心含泪的样子。
我想在水塘里一头扎死I那天,二少爷送郑玉松出来,我哈着腰跟到大门口,冲着轿门鞠躬。我说:祝您一路平安啦里郑玉松撩着轿帘看了我半天,可能想起上次扔元宝我没捡的事。
他说:小伙计,别忘了!我的脑袋不管给人挂在哪儿,你一定得来看我,跟我说几句话。我试试能不能听见。小伙计,别忘啦!
我说:忘不了J他对二少爷说:这小子有种,能指望1他的轿子飞一徉进了镇街。二少爷站在台阶上,眼珠子硬硬地看我,在想大舅子说的话吧?我站在台阶底下,也硬硬地看他。我想,你是少爷,可你顶不上少奶奶的一只脚。他的眼睛让我害怕,我先软了。
我听见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说:老爷又吃什么了?
我说:当归。
他说:还有什么?
我说:鸡蛋壳儿。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就转身走了。他看我的最后那一眼,日光.软和,让我突然记起二少爷本是心地很好很好的一个人。他的两个肩膀朝前哈着,走起路来一副越走越矮的样子,好像一堆东西压得他受不了,要把他压到上里去了。我还想起了郑工松的头!
他的头挂得到处都是,满世界了。
我看着它们无话可说。
我的白日梦里多了血淋淋的头。
梦里的活人都被淹住了。
我说:你疼么?
头说:我舒服着呢!
那彪猛的汉,子笑啦。
自从有了那处院子,二少爷经常很晚才回家,有时干脆就住在那儿了。守夜的人由两个增加到三个,他还是不放心。他怕失火。让人把调药间的窗户堵上,只留巴掌大的一条洋玻璃。
后来,他把调药间与小院子中间的那个门也堵.上了,只在一人来高的地方留个脸盘大的小门,胳膊勉强能伸过去,他在调药间门口砌了拐墙;在院子那边砌了几个鸡窝样的东西,装炭粉口袋的硝粉口袋。仍旧不放心。他弄来许多大大小小的缸,把他的希罕东西放进去,大缸扣小缸,把它们捂严了。
他的调药间谁也不让进。早晨,他拎着装好药糊的木桶走出来,把它们倒在木槽子里,用插板试几次,看看合适就不管r。他锁上药间的门,从火柴公社的牌子底下走出去,绕过石台子,走进西墙根那边的院子,把门反着插上。没人招呼他,他能一夭不出来。有时候给他送过饭去他也不开门,人们就把饭碗搁在门口的地上。哪怕是少奶奶过去跟他说话,他也只拉开一条门缝,先说:火!小心火!他的白脸在眼皮底下的那一块肉皮会抽个不停,好像大火已经烧起来,已经烧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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