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100)

2025-10-10 评论

开元寺没有庙会,因而没有赶会的热闹人群;开元寺没有祭祀礼,因而招不来众多求签还愿的香客。这里住持及僧人专心修行礼佛,佛学文字造诣最高,使开元寺也染上了文人清高习气。寺门附近、佛院两侧、荷池周围,只有为数不多的小摊,都带点文人味儿:字画摊、算命测字摊、草药摊、书摊、文房四宝摊,其中杂着几处茶点摊和登州面摊,比起那些百货杂陈、喧闹拥挤的大庙,真可算得寥落清静了。
幼蘩走到荷香四溢的池边,扶着那株老干斑驳的古柳,缭乱的思绪渐渐平静。哦,那一枝初开放的红荷花,娇而不媚,艳而不俗,在微风中摇曳得多么动人!……
为了用这股清凉洁净的寒泉水和药,半月前的一个礼拜日,她将善事摊选在了这里。为了行善不留名,也为了不露她大家闺秀的身份,和往常一样,她洗净铅华,不戴饰物,如她想象中的修女那样黑衫黑裙,领着早年入教的老仆郝大夫妇,为求医的人诊脉、针灸、施药,散发避瘟解暑的清凉汤药饮剂。
那时,她正低头在池中净手,一阵大笑从佛堂传出,惊得她浑身一哆嗦,顿时心头狂跳,两腮火红,慌忙躲到古柳背后,好半晌,气息才渐渐平缓。是他!使她不想做修女、使她向天主忏悔过的那个她认为不该思念的人!
自京中返回登州后,幼蘩千百遍地回忆那次书肆奇遇,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他怎么说,自己怎么答,记得清清楚楚,忆得烂熟于心。他高贵的公子派头,傲慢的“神童”姿态,都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忧伤,眼睛里的落寞和神情中的孤独,而正是这些打动了她,并立刻联想起天妃宫的邂逅。她猜测这位京师翩翩佳公子定是游学登州而偶然相逢的,日后再难见面,为此她曾生出无限憾恨。如今骤然又见,怎不令她喜出望外?
她悄悄地移动脚步,调整位置,使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落入自己眼中。
他大笑,是因为陪他游寺的僧人请他拈香拜佛。他指着佛像金身:“就这袒胸露腹,赤脚光头,不衣不冠的,也值得我低头拜他?”
僧人一脸不自在,强笑道:“吕爷不肯,不拜也罢。”
他仰视佛像片刻,忽又庄容点头:“若论年齿,少说也长我二三千岁,还是该得一拜!”说着跪下,深深一拜。
僧人笑得合不拢嘴:“吕爷诙谐真个少有!……爷可肯随喜施舍?”
他哈哈笑了:“真是得寸进尺,登鼻子上脸!好吧,拿你的化缘簿来!”
“吕爷,小寺住持留得有话,若是吕爷肯随喜,不化你香火银灯油钱,只求吕爷手书一幅,为敝寺增光。”
    “哈哈,好个文墨和尚,真不该出家!……取纸砚笔墨来。”
“请爷往静室焚香烹茶……”
“不用!这供桌上香花宝烛,青烟缭绕,对佛吟诗走笔,诚为大快事也!……”
那番狂态,那种洒脱,能不令人倾倒?
小和尚料理好文房四宝,他真就面对佛像挥毫,引得不少人围过去看稀罕。幼蘩实在好奇,也躲在人群背后从缝隙中窥视。啊,好一笔行草!潇洒流畅,刚劲锋利,而笔下情思更令人叹绝: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泪,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万里忧,都到心头。
幼蘩觉得,只有自己这样生长江南的人,才知道这词的情景何等真切,忧思何等深。然而围观的人们也在啧啧称赏,赞字好,赞词面漂亮。这些摆字画摊的毕竟肚里有些文墨。
忽听一个女人拿腔拿调的娇声:“哎呀,字儿倒也罢了,词不过一首动春心的曲儿,有什么好?也未必是此人所作,抄录来的也未可知……”
那是个满头珠翠、一脸脂粉、遍体绫罗的中年肥胖妇人,竟穿了一件胸前布满横襻纽的月白罗衫,淡鹅黄裙,愈显其矮胖,竟如一桶。令人难受的是她故作识文、故作娇小娉婷的姿态,幼蘩只觉像给搔着脚心一般哭不是笑不是。众人却都忍不住地揶揄嘲弄,嘻笑不止。
他放下笔,对那女子上下一打量,信口吟道:“一幅鲛绡剪素罗,美人体态胜姮娥。春心若肯牢关锁,纽襻何须用许多。”
人们哄笑了。胖妇人先怒后笑,不知是她不懂诗意,还是因毕竟得了美人二字而得意。他淡然一笑,转身答人问话。眼看要与他照面,幼蘩心跳如鼓,赶忙避开,逃走一般回到荷池边,让浓密的柳丝儿把自己遮掩,却又后悔,不如让他认出自己,又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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