胯下银鬃马忽然昂首长嘶,扬蹄人立,差点把正在沉思的主人摔下去。孙元化定睛一看,已到顺城门大街,路上行人萧疏,并无阻碍,马竟停了四蹄,死不肯迈步,不时扭转长鬃飘拂的马头,回首西南,终于不顾缰绳辔头的控制,猛然侧身跑了个小圆弧,往来路飞奔,怎么也勒它不住。
惊异中,孙元化忽听有类似湿鼓闷雷之声发自地底,从他背后“隆隆”滚了过来,声响愈来愈大,银鬃马逃命似的狂奔,惊慌嘶叫。猛抬头,方才还炎日当空,天晴气朗,此时黑沉沉的乌云骤然涌聚,顷刻盖满头顶,四周屋宇竟也摇晃动荡起来。
孙元化疑心自己头晕。须臾,大震一声,有如霹雳,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户千家陡然间纷纷摇落晃倒,“轰隆”“哗啦”声延绵不绝,沿路滚动,尘土冲天而起,瓦砾石块乱飞。房倒柱摧的巨大声响止息了,刹那间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和空气都被惊呆,跟着就爆发了混乱和喧嚣:人们狂跳突奔,呼天抢地,喊爹叫娘,呼儿唤女,哀告救命,痛哭惨号,如同踹了穴的蚂蚁,燎着窝的马蜂。老天爷并不发善心,又刮起了飞沙走石的怪风,吼叫着拔树掀石,把受难的人们卷得团团乱转,被瓦砾石块击伤无数。孙元化只得拉马一起卧倒,闭眼听天由命了。
狂风终于打着旋儿离去。孙元化起身,满耳哭叫呻吟,四周一片瓦砾。他担心妻子儿女,一时心急如焚。但放眼望去,十数里目及处尽都残破,无法辨认道路门户。只好喝一声“回家!”放松缰绳,任银鬃马认路奔回。
一路上尽是狂奔乱走的行人,目光惊慌疯傻,口中乱嚷,有的直撞到孙元化的马头竟也毫无知觉。走得时间长了,才见到扒土石瓦块救人救物的百姓。
不远处,几名匆匆赶到的书办差役,手持铁锹镢头,立在一片小丘般的瓦砾上大吼:
“底下有人吗?快应一声!”
“救命!……”瓦砾下传出尖细微弱的哭叫。
“你是谁?”诸人大声问。
“我是小七姐……”
“老爷呢?”
“老爷太太都……”接下去的是哭声。
众人绰起工具,挖开积土瓦砾,小心地搬抬,一个年轻女子慢慢爬出,竟是一丝不挂。虽然身上泥土和青红伤痕满布,在黑灰的背景上,仍显得粉白细嫩。她拿一片瓦遮着下体,虽是满面泪痕,十分羞赧,却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狂喜,仰望苍天,“扑通”一声跪在瓦砾堆上。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全都愣了,顷刻间哈哈大笑。女子也是一愣,随即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路过的孙元化看不过去,脱下外面的大衫扔给女子。女子连忙拿去裹在身上,抬头投来感激的一瞥,随即敏捷地扯住身边一匹脱缰的黑驴,骑上驴背,哭着走了。从书办差役口中得知,此女是他们本官八个小妾中的一个,看来本官一家只活得这一口人了。
远远望见自家门墙安然,孙元化松了口气,正待下马进门慰问,骑驴女子已经跟到近前,纳头跪拜,请予收留,孙元化无奈,只得引她进家,交给夫人沈氏……
徐夫人长叹:“唉,那场地震,实在是魏阉作恶太多,天怒人怨,招来上帝的惩罚呀!”
孙夫人道:“正是呢!银翘初来,我还想替她打听家乡父母,好让她一家团圆。她却是个没嘴葫芦,倒不出放不进,一点口风不透,死不肯走。看她又懂事又勤快,蛮难得,就留到了如今。”
“她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再不寻人家,怕就耽误了。”
“咳!提过###十来回,她是三锥子戳不出一点血,牛皮筋一样,只摇头不做声。看起来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也勉强她不得。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拿她当丫头,真是檀香木当柴烧——大材小用了!要不是咱教里头有规矩,我就做主把她收到房里,倒蛮合适……”
被二位夫人作为慨叹话题的银翘,此刻正在小书房里帮着幼蘩兴致勃勃地扎铜人,仿佛不把倒霉的铜人扎几十个透明窟窿就不罢休似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苍老的笑语:“我们小书房谈天。”
“老师先请。”
后面一句声音厚重温润,震得窗纸微微发颤。银翘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她连忙俯身去拾。
“是太老师和爹爹!”幼蘩高高兴兴地到门前迎接,搀扶着父亲的恩师,“谢谢太老师惦着幼蘩,幼蘩给太老师磕头!”她真的跪在徐光启膝前,“嘣嘣嘣”叩了三个响头。徐光启捋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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