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化懂得了老师的用意,仰望屋顶,似不经意地低声说:“陛见将毕之时,圣上忽然问我昨日饮酒没有,我说饮了;又问我同坐者谁?我答之以同在宁远的李、胡两幕僚;还问吃了什么菜,我只好一一奏上有油鸡、烧鸭和猪肚。圣上便笑了,说:‘一点不错,孙元化果然诚谨不欺!’……”
师生二人好半天相对无言,四周一片沉寂。
“这不行!”孙元化一下坐在椅子上,用力敲着扶手,“别人说什么我不管,炮台非建不可!大炮海船非造不可!刻不容缓!”“咔吧”一声,扶手的云头木雕被他敲断了。
“自然,当然,可是到哪里去弄这四十五万呢?……”老头儿弹着自己宽阔发亮的前额,一筹莫展了。半晌,他迟疑地老话重提:“眼下最得圣上恩宠的,宫中自然是司礼监,朝中要属首辅周相了……”
“我宁可去求告周相。”孙元化痛苦地蹙了蹙眉毛。
“论才干,论学识,周相可算一时之选,况且终究是士林中人,便与之交往也不辱没你我,但凡亲友故旧有事相求,他都肯尽力。只是……”徐光启打住了。孙元化完全明白:周延儒从不接待空手上门的亲友故旧。于是他口吃吃地说:
“我这里……尚、尚有二千余两……”
徐光启摆摆手,牙痛似的苦着脸:“不。金银形迹过露。不如将你带来送我的貂皮、人参转赠他……”
“老师!”孙元化站起来喊一声。
徐光启只管皱着灰白的双眉,唏嘘着,十分痛苦地往下说:“给他,全都给他!……这是我的主意,由我向主忏悔!主会理解我的苦心,原谅我的罪恶!……”
“老师……”孙元化心热鼻酸,忍不住想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师尊面前。
“保尔!伊格那蒂欧斯!”汤若望兴奋地推门而入,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笑,手里举着那件铳规,“太好了!有了它,大炮能打出最大射程,还提高了准确度!这可是登州守军最要紧的秘密,千万别让对手得到!哈,这样一来,你的大炮,每一门都是最好的,无敌的!……”他终于发现他的两位教友神色不对,这才收了笑容:
“出了什么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徐光启庄重起立,蹒跚地走到神父面前跪倒,道:“神父,我要向你忏悔……”
“不!”孙元化急忙在汤若望另一侧跪下,坚决地说,“是我的罪过,请听我忏悔,求主饶恕我!……”
“舅,不能帮着说句话吗?我们登州拿这四十五万有正用!”吕烈不管说什么,都脱不掉那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形景儿,夹了一个鹌鹑蛋扔进嘴里。这是吕烈回家的第三天下午,舅舅下朝比往日早,不到未时已吃上了午饭。一家三口,舅舅上座,舅妈打横,吕烈下席,围着摆满菜肴的饭桌。其中有吕烈从小爱吃的烧鹌鹑和虎皮鹌鹑蛋,这两道菜一直是舅妈亲自下厨烧的。
自从吕烈日渐由千总、守备升到都司以后,当初对这个弃儒从军的外甥暴跳如雷的舅舅,也渐渐收起了旧日的严厉,变得越来越和蔼。此次吕烈回京到家,舅舅的慈爱可亲中,竟多了一分讨好,并再次提出要吕烈改姓徐,正式过继给无儿无女的舅父母,接续徐门的香烟。这一方面叫吕烈不大自在,另一方面又看出是个讨价还价的好机会,便审时度势地抛出四十五万的问题。看到舅舅那一本正经的瘦长脸上挤出来的尴尬的笑,吕烈的心不由得下沉了。
徐璜拿怀裆一角沾了沾胡须上的汤汁:“唉,我是风宪官,怎好过问兵部户部拨款事项?”
舅母冯氏帮衬一句:“登州事总归关系烈儿,你不好去和兵科给事中促成一下?都是同僚……”
徐璜对妻子一板脸,斥道:“唗!妇道人家,不准胡乱插嘴!国家大事,岂尔辈所能知!”
冯氏立刻垂下眼低了头,再不敢出一声。
吕烈从小就替舅母抱不平。舅母的娘家在朝中很有权势,照常理,舅母应该压舅舅一头才对,可是自他记事起,就见舅母在舅舅面前像恶婆婆手下的童养媳一样受气。如今二人都已年过半百,舅舅的气焰倒更盛了!真不知关了门放下窗的闺房之中,他俩怎么处怎么过怎么上炕!
“舅妈你请。”吕烈有意站起身,恭敬地用匙子敬上舅母一块烧鸭腿。舅舅装作没看见,这叫吕烈忍不住想替舅母“报仇”。他眼珠一转,故意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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