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凤美跟李海军的事情我知道得不是很多,但我却总是常常看见以上图景,月色朦胧中,植物的背景下,安凤美的身体闪闪发光。我不知道自己是搭错了哪根筋,我怀疑事情原本没有如此纯美。
事实上,安凤美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她也不唯美。事实上,六感也不是一个浪漫的地方。很有可能,他们是在舂房做成的好事,李海军从附城公社星夜赶来,他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公路两旁黑黢黢的,李海军敞着怀,吹着口哨,很像一个不良青年。他一开始就是一个不良青年,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不良分子。幼儿园的时候就能越过重重关卡逃到自来水厂才被抓回,这种天才事件自建园以来从未发生过,到了八十年代,碰上一次“严打”,在一个流氓案中被关进监狱,一九九八年,我再次看见他,他已经当上了成功的游医,到广东开了诊所,一个从来没有学过医的人,用六味地黄丸充当祖传秘方治疗肝癌,他腰缠万贯,底气十足。
一九七五年,李海军星夜骑车,奔赴恋人,这件事情听起来浪漫,但李海军却不感到浪漫。浪漫是一件甜丝丝的事情,就像一只熟透了的木瓜,但甜丝丝这种感觉从来不会出现在李海军身上,他的目光总是恶狠狠的,要么是恶狠狠的狠,要么是恶狠狠的快感,他笑的时候也是恶狠狠的。
他适合当一名黑社会老大,可惜一九七五年没有黑社会,一切藏污纳垢的角落都已被荡涤清洗。一个江洋大盗,专门与社会作对,风驰电掣,生死系于一线之间,这种壮阔的人生想着也让人神往。设若李海军当上一名黑老大,安凤美当一名老大的情妇最为合适,她的美带着野气,学过一点武功,更重要的是,她对一切不在乎,她从来就不打算当一个好青年,更不想当一个好女人。就让他们当一对雌雄大盗吧,一个骑黑马,一个骑白马,马蹄踏踏,风声飒飒,上下顿时就像了一团火,明亮而飘动,一团黑火焰,一团白火焰,说话间就长出了翅膀。他们在六感的上空呼啸而过,罗同志抬头仰望,不知这是哪一路妖蛾子。虽然安凤美常遭到罗同志的批评教育,但她也不愿意在六感干坏事,一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二是六感实在太小了,干什么坏事都不能使人威风。
他们在天上骑马,一眨眼就来到了南流的上空,东门口、西门口、电影院、粮店、菜行、豆腐社,有什么好抢的呢,抢粮食没有意思,抢豆腐更是平庸,他们把马停在在学校操场凤凰树的树顶上,枝叶颤颤巍巍,他们也像站在弹簧上一起一落,颇像《卧虎藏龙》里周润发站在竹尖上,不过没有那么悠闲从容,他们是少男少女,更像章子怡,有一种初生的劲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正是下午,操场上有初一的小同学在打排球,发球总也发不过网,颇无趣,其余教室都空着,统统劳动去了,还是插队了好,插队可以不劳动,还可以偷别人的菜。安凤美和李海军一对视,两人同时一拍马屁股,就又飞在了天空中。
在南流当一对江洋大盗也不是很爽的事,地盘太小,也不够刺激。他们的马落到了东门口的空地上,它们叉开后腿,各拉了一泡屎,马粪跟牛屎不同,不是又圆又大的一泡,而是一截一截的,相同的是都冒着热气,因为天已经凉了,十一月底,校门口的凤凰树结了硕大的豆荚,由绿色变成了深褐色,豆荚也变得坚硬无比,一摇晃,里面的豆子簌簌有声,巨大的豆荚如同一把大刀。天凉了,一切都变得有劲,树木瘦硬,道路也瘦硬,两匹马踏着瘦硬的步子从校门口经过,他们的头顶悬挂着深褐色的硕大豆荚,整个场面有一种江湖的英勇和边缘的锐利。
他们骑马走过豆腐社、红旗旅社、菜行、医药公司,我发现,他们要往玉林方向去。这真是太对了!玉林军分区,我一下就想到了那里,军分区大院,至高无上,森严壁垒,那里进出的人都讲普通话,他们来自遥远的地方,是另外一种人,那里面有着整屋的军服、军大衣、军棉被,太让人眼热了。军大衣,多么威风,那是只有权贵才能拥有的东西,平民百姓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件呢,天冷了,军棉被都是最优质的棉花做成的。要抢就抢军分区,两匹马从天而降,静悄悄地落到大院的空地上,马蹄像包了一层棉花,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哨兵不是睡着就是被麻倒了,他们像木头人一样直挺挺站着,既不会转身,也不会说话,两匹马嗅觉灵敏,在黑沉沉的院子里一下就闻到了仓库的门口,大门虽然上了锁,却也不用着急,他们一到跟前门就自动打开了,月光照进仓库,军棉被和军大衣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黑压压的望不到头,李海军和安凤美,这对雌雄大盗,有着天生良好的心理素质,他们既大喜过望,又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他们冷静、沉着,把喜悦压在心里,像猫一样轻,又像老虎一样力气大,他们一共抱了四件军大衣和五床军棉被。我相信,这四件军大衣里一定有一件是我的。我对军大衣向往已久,但凡到南流演出的文艺队或文工团,人人都有一件军大衣,穿着军大衣的美丽女子,成群结队走过南流的街道,她们是部队的,铁路的,或者省里的,气势非凡,英姿逼人。我敢肯定,如果不穿军大衣她们就不会如此美丽,或者说,不穿军大衣的美是一种平庸的美,是上不了台面,不能向上飞升的。而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子,她如果穿上了军大衣,就会平添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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