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54)

2025-10-10 评论

    安凤美,她在仓库门口就把军大衣穿上了,月光之下,一名俊俏的女兵亭亭玉立,这时候若有军分区的首长看到她,一定会以为这是上级首长的女儿,安凤美的脸型和身材都长得很正,一点不妖,也不小气,由此可见,江洋大盗和首长女儿的万丈鸿沟,一件军大衣就能填平。他们身穿军大衣,骑在骏马上,在月光下一跃而起,无声消失在玉林郊外公路的深处。
    安凤美虽然是一个罕见的吹牛大王,但她从来没有说过要去抢玉林军分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属反革命行为,打砸抢,如果没有行动,那就是反革命阴谋,如有行动,则必死无疑,株连全家,这样的牺牲太无谓了。

    安凤美,她喜欢说剑,她说她爸爸每天晚上都到树林里练剑,风雨不改,他双手舞双剑,转起来水泼不进。水泼不进是安凤美的原话,多少年来我还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舞剑的事,这件事超凡脱俗,它在凡俗的生活中,就像剑在各种兵器中。
    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踢腿,踢腿是她的毛病之一,有时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她就会猛地踢上两腿,然后再接着走路。我想这是她偷学杂技落下的习惯,她学的那个节目大概是蹬缸、蹬桶或蹬伞,我曾看到翟青青表演过,在舞台中央放一张方桌,她躺在上面,用双脚把一只木桶蹬得像电风扇那样呼呼转。
    安凤美踢着腿随即兴奋起来,她说她的脚筋跟脑筋是连在一起的。于是她踢过腿之后就说到了武功,说她学了三个月,是她爸爸找人教的,现在赤手空拳对付两三个男人没问题。她眉飞色舞,顺着话头,一下就说到了她爸爸舞起剑来水泼不进。
    我一点也不觉得安凤美是在吹牛,我确信是真的,从此以后我就认定,谁要是舞剑就要舞到水泼不进的程度,要不就是很差劲的。这种奇怪的想象严重地影响了我对舞剑的欣赏。京剧《霸王别姬》,虞姬舞剑,全剧最美,节奏、韵律、形体、音乐、服装、道具全都天衣无缝地互相咬合,变成一个美丽摇曳波光盈盈的时刻。但我直瞪两眼,只盼望虞姬的双剑转得像电风扇那么快,以便我把水泼进去,看能不能挡回来。我希望她的两柄剑变成一片闪闪的圆形银光,我把水泼进去,急速飞转的剑身立即将水摔成千万颗小水滴落到我的头上。我像等着中彩一样等着,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虞姬的双剑舞起来总是空隙很大,一直没有连成一片的时候。这使我觉得受了欺骗。
    总而言之,舞剑被安凤美神奇化了,它不再是凡间的俗物。后来大四那年,体育课要上剑术,我一听到“剑术”这个字眼就热血沸腾,神秘、高贵、纯净,出手如风,飘然而去,在平庸的大学生活中,剑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姿势。我站在操场上的队列里,等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出现在我的眼前,上体育课的女老师却拎着一把木头剑来了,我愣了一下,很快就容下了它,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小看木头剑,它是真剑的替身,我相信,时机一到,真正的剑就会来到我的手上,龙吟虎啸,腾空而起。但我很快失望了,体育老师开始做动作示范,她动作很怪,耍起来像猴拳,我觉得她越来越像一只动作迟缓的老猩猩,再过一万年,她也不会练到水泼不进。
    我真是失望啊!
    但我仍相信凤美的爸爸舞起剑来水泼不进是真的。在树林里,星光下,宝剑寒光闪闪,飞旋如风,壮阔而寂寞,沉默而热烈,犹如闪电、月光和流水的风云际会,不是我们肉眼凡胎能看得见的。所以,我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另一个世界里的剑,安凤美爸爸影子里的爸爸,另一个世界的树林。
    事实上,凤美爸爸的剑并不是什么宝剑,而是一把自制的铁皮剑。人人都知道,铁是最经不住空气的金属,一眨眼就会长出一层黄色或红色的锈,再眨眼就会长出两层或三层。两三层锈堆在一起,十足像一个麻风病人的皮肤,烂兮兮的千疮百孔,坚硬平整的铁长了麻风,一碰就碎,变成屑片掉到地上,发出一股铁锈气味,真是惨淡无比。所以铁这种东西是绝对不能当剑的,更别说铁皮!真正的剑是铜与锡神秘的配方在烈火中冶炼,一百年才能出来一把。宝剑是一种造化和奇迹,七十年代不是出宝剑的年代,吕觉悟认为,整个二十世纪只有一把宝剑,它明如秋水削金断玉,佩带在鉴湖女侠秋瑾的身上,跟我们整整隔着一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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