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葇听得入神了。我讲完了,她朝我笑了一下。"讲得真好,太上忘情做得最好的,原来不是古人而是现代老祖母。老祖母的成功,好像是以情制情,以一种感情来驱走另外一种感情。"
"你说对了,老祖母的一小时中,她只塞满一种感情。"我两手一推。"就是和小孙女甜蜜的、快乐的回忆,这种回忆一塞满,对死者的哀伤就挤不进来了。不过,有一种比老祖母更别致的,是英国诗人华滋华斯(willianWordsworh)那首(我们七个)(WEARESEVEN),诗中写他碰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诗人问她说,你有几个兄弟姊妹呀,她说七个。诗人问那七个,她说两个去航海了,两个住在别的地方,一个姊姊一个哥哥埋在那小屋旁边。诗人说,活着的才算,应该只有五位才对。小女孩说,婶妹哥哥坟上:
我常在那儿织袜子,
我常在那儿缝手帕,
我坐在那儿地上,
对他们唱歌说话。
我常在太阳下山!
看天上又睛又亮。
我端着我的小碗,
在那儿把晚饭吃上。
MystockingthereIoftenknit,
Mykerchieftherelhem;
AndtherleuponthegroundIsit,
Andsingsongtothem.
Andoftenaftersunset,Sir,
whenitislightandfair,
ItakemylittlePorringer,
Andeatmysupperthere.
诗人又写着:
那么还有几个?
啊,先生,我们七个。
她回答,干净利落。
但他们死了,两个死了,
他们的灵魂,上了天了!
这些话:是开边风,一说而过。
小女孩执意她没错,
小女孩照说:不对,我们七个!
"Ifthevtwoareinheaven?”
QuickwasthelitleMald’sreply,
“OMaster!weareseven.”
“ButtheYaredead;thosetwoaredead
Theirspiritsareinheaven!”
Twasthrowingwordsaway;forstill
ThelittleMaidwouldhaveherwill,
Andsaid,“Nay,weareseven!"
华滋华斯这诗写这个纯真的小女孩,置姊姊哥哥死亡于度外,不论生死,手足照算,视亲人虽死犹生、若亡实在。这种境界,看似童探,其实例真与参悟大化的高人境界若合符节。高人的境界在能乐入哀不入,在生死线外,把至情至乐结合在一起。这种至情至乐是永恒的,不因生死而变质,纵情随事迁,并无感慨,反倒只存余味。人生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不会生无谓的伤感、自然不会否定过去或逃避过去、自然会真正达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的新水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在这里,化字该解做化境,神字该解做余味。达到这种水准,才是真正正确的水限。相对的,轻易多愁善感是没水准的,哀乐不能入也是没水准的,高人的水准是乐人哀不入,只有轻快,没有重忧;只有达观,没有闲愁,这样的境界才是修养最高的境界,华滋华斯诗中小女孩的境界,恰恰是这种境界,虽然小女孩一派天真,全无哲学与理论,但是她举重若轻,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她那管什么叫死。
Andfeelsitslifeineverylimb,
Whatshoulditknowofdeath?
这种境界,多么高明。我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小女孩:
虽生有死原非假,
虽死犹生本是真。
生生死死原一体,
不以生死易童心。
这就是我所歌颂的哲学,从老祖母哲学到小女孩哲学,都是那样的真纯、简单。小葇叼,你在台大哲学系永远学不到。"
"是学不到。"小葇点点头,有点茫然的说。"假如有一天,我先走了,埋在坟里,你会用老祖母哲学来只想我们快乐的日子吗?会用小女孩哲学去认定根本不把我的死当死吗?你会吗?"她美丽的两眼注视着我,想注视出我真的答案。
"不会,因为前提不成立。你根本不会比我先走,别忘了你比我小十五岁。"
"你不是十再把我扮成女鬼吗?万一会呢?"
"那我就老祖母一下、小女孩一下。老祖母一下,为了我们之间,除了快乐的日子可以日忆,还有别的吗?小女孩一下,为了生生死死原一体,谁先生谁先死,其实都一样,只要太上忘情,一切都没问题。不过,要注意,太上忘情是不准哭的。欧阳修的好朋友石曼卿死了,欧阳修写祭文怀念他,最后说我虽然明明知道生离死别的人间盛衰之理,可是我想起我们的前尘往事,就不由得悲从中来,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他还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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