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113)

2025-10-10 评论

    家淡漠得很。她似乎还留恋着战地的紧张和那里所特有的自在。她骨架粗大,手和
    脸盘和男人的一般生硬,独缺圆润。她披着一件很脏的灰军棉袄,交叠起双脚,把
    整个下半身都深深地顺进那硬撅撅的军用苫布里头。似乎在看什么,似乎又什么也
    没在看。
    独立团团部被临时安顿在远郊一座很有点名气的老宅里。长顺街顺到这块堆儿,
    就算到了尽头。手工业联社最后一个库房大门有点破旧。焦炭、石灰和碎麻袋片沿
    途散落。连接上农田的干褐和大小土包的起伏。那一律都是些残缺的黄土高包。远
    看,像倾斜的炮台,也像黄帝驱赶媸尤,撤兵时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战鼓。那老宅,
    就建在这样一个土冈上。宅门外,还有一片不算小的荒草地。停放着独立团三七炮
    连所有那些炮管低平细长的战防炮。这种炮用来打坦克。老兵们说,它们很像他们
    十二三岁的小妹妹,正在抽条儿长个儿;瘦是瘦了点儿,但机灵,懂事,难免有些
    任性,倒也可爱。
    宋振和跟炮连的老兵们一起在擦炮。他跟他们几乎都是一样的装束:上身很单
    薄地只穿着件旧的白平布衬衣,下身穿的是一条臃肿肥大的灰军棉裤。有些老兵在
    刷洗拉炮车的大叫骡,掺和着鬃毛的脏水,哗哗地从硬板刷上往下流淌。还有两个
    老兵正在泡病假,帮着去拉了几车草料,这时侧斜过身,躺在草料堆上歇息,用一
    支胳膊肘撑起宽厚的上半身,把两条腿长长地伸出去,一边卷着莫合烟,一边目不
    转睛地打量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苏丛。苏丛的袅袅和坦直的微笑。
    阳光刚从云缝里挤出。
    一个参谋替宋振和把保温茶杯和记事本拿回屋。宋振和稀里哗啦地洗过,才舒
    舒服服地在一把临时借来的藤靠椅上坐下,小小地呷了口能烫麻舌苦的配茶,惬意
    地长出了口气,才笑着跟苏丛说话。
    苏丛爱看姐夫做事。人说,女人是用水做的。这句话含义又复杂,又丰富。哭
    着说,笑着说,咬着牙说,都不会错。最浅近直白的解释,大概是指女人爱干净,
    老也在洗。但论干净,爱洗,恐怕一多半女人都不及自己的这个姐夫。苏丛这么想。
    她爱看姐夫做事,不管他做什么事,她都爱看。他不管做什么,总是那么专一,那
    么津津有味,那么彻底,不达目的决不回头,但又没有半点穷凶极恶、肆无忌惮的
    样子。在自己达到目的的同时,他还总能想到身边的人,总还能想到那些他觉得必
    须想到和应该想到的人。只要他愿意带着你,你尽可以放心地跟着他。他会带你走
    过鬼门关前任何一条奈何桥,井回到天地人之间那片般若洁境。也许遍体鳞伤。总
    有保障。苏丛常常喜欢在姐夫身边一声不响地坐一会儿。默默看他做事。看他从决
    不漂亮(她不愿说他丑)的马脸上,慢慢渗出一纹温和的明澈的微笑。她知道,只
    有在他真心愿意笑的时候,他才笑。他决不勉强自己。转业到垦区来时,人事局给
    他列了一长溜去向:总部直属中学校长,食品六厂副厂长,机修总队政委,供销二
    处处长,机要处处长、总部机关协理员——全体机关于部和首长的总管家……按总
    部首长的意思,是一定要留他在总部机关,至少也要把他安排在总部所在地的直属
    单位。但他最后选择了独立团。都觉得不可思议。木西沟离繁华已成城镇的垦区总
    部两百公里,只不过是一条长满了“木头”的沟壑。他说:“我看中的是独立团。”
    你还跟他说啥?他彻头彻尾就是个当兵的料!
    苏丛理解姐夫的选择。但她说不出道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