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棉毯;抖掉毯上的尘土草屑,向苏丛道歉。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的道歉。她觉
得自己比他还难堪。她觉出有一瞬间,他想把她拉进怀里。她想不到他会这么粗鲁。
她觉得自己推拒的还不是他的粗鲁。是另一种什么她不敢接受的逾越。它究竟是什
么,她说不清。很惶惑。
肖大来脸色苍白,扭过头去看一无所有的荒野。那是一片叫东大洼的荒野,绵
延在高地的下边。假如有太阳,那会是一片焦黄。焦黄里稍稍泛出一点棕红。但这
时却没有太阳。槽子地头撂着一台生锈的马拉播种机。几棵斜长的钻天杨高耸人云。
听不到拖拉机和牛群的迟重吼声,只剩下遥远空寂。
“对不起……”他又重复道。很想解释清自己刚才一时的冲动。而这种解释必
须在得到对方很亲近的表示后,才能进行。他寻找这种彻底透明的亲近。他要叙述
自己。这一向,他的确感到自己在古怪地变异。常常忍不住在自己屋里无目的地走
动。从表面上看,他比任何一个老兵更像老兵。着装规整。步履孔武有力。作风粗
放干练。目标明确但又带着很大的随意性。而且慷慨大方。温和地罗锅起他那已过
分高大宽厚的背脊。垂下他那双奇特地白净的双手。但实际上,他无所适从,他总
想从一个什么绷紧的壳里挣脱。连里的文书经常瞧见他在自己屋里,在一堆堆书的
中间来回穿行。他在屋里钉了许多搁板。他有时烦躁到一天之内同时看如下的几本
书;非洲人塞塞。塞科。恩关杜。瓦。扎。卢希写的《黑色DNA的转移》,这一长
串名字意译过来,就是“卢希村这地方的比辣椒还要辣的像烧焦了的土地一样伟大
的儿子”。还有法国人帕斯卡写的《思想录》,罗海依姆著的《万物有灵论、巫术
和天帝》,亚历山大的克里门特写下的《告诫古希腊人》三部曲,罗马哲学家采利
斯的《老实话》,日本人福岛邦产的《视觉生理与仿生学》和一部中国人写的《飞
机空间机动飞行曲线运动和质心运动方程式》。还有一本已被他撕得很薄了的《北
京及晋冀鲁豫老区方言词典》。这本词典他已看了半年多,每背熟一页,便撕去一
页。他不停地在书堆中穿行,随手抓起这些书中的一本来阅读。飞快地跳读,丢下
这本又去抓那一本。每一回结束这样的穿行阅读,他都会累得四肢巴叉地倒在小屋
的地板上,再没半点力气挪动一下酸软的脖梗儿或身躯。但他会觉得无比的满足。
那些天里他常常做梦。梦到在一个崇山峻岭之中的小火车站上,他独自一人候车。
雨从小山背后的小林子里飘来,空空荡荡的月台上淡淡地飘散着掺和起硫磺味的煤
烟。候车室的红砖墙并不冰冷。那些小山丘上长满细密的茅草。他总想回到候车室
温暖而黝暗的门洞里去。他总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穿着一式的白连衣裙,
提着同一牌号的小皮箱,在检票口等着他。她们不说话,只微笑。她们一边一个挽
起他胳膊,带他向那浑圆的隆起的土丘走去。细雨浙沥。茅草缠绵。步调一致。后
来他又回到小车站上。她俩又在检票口等着他。他们再一次向小土丘走去。雨还在
下着。信号灯全灭了。火车总在不远的地方鸣叫,却开不过来。她们的脚步声轻软
整齐细碎。当他回过头来看时,发现自己仍在那空空荡荡的月台上站着……他发觉
自己白天不想呆在太阳地里,老想找背阴处。老想戴墨镜。老式的。透过黑玻璃看
太阳。太阳中间有一蛇土黄色的泥团,柔柔地流汤。闷蒸。烤灼。他觉得自己没法
应付周围的变化。他们变得那么快。没人脸红。昨天的。去年的。还有七千年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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