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205)

2025-10-10 评论

    所有那些被算作“人”的东西,所要求于他的,无非一个“听话”。要一个人的壳
    架。有时候的确需要听话。但如果只剩下一个“听话”,只有它才能构建成这种壳
    架,那又会咋样?
    他要摆脱这壳架。
    他扭动。常常扭动。逃脱心底的空白。脱去了灰军服。把衬衣磨破。下半身反
    复甩打高大的窗框。在暮色里拉严实了窗帘。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在这样从各种
    “人壳”和“人架”中扭动。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扭成了。他睁不开眼,
    只能听到自己下半身来回甩打地板窗框墙壁的声音,听到坚韧的皮肤在磨赠中发出
    的窸窸声,撞倒玻璃瓶辞典和煤油灯。他觉得屋里总弥漫烟雾,腥黄地流动。每次
    这样扭罢,他总是渴,好像每一根血管里都只剩下了滚烫的黄沙,脑袋里装的也是
    烧热了的红砖。他总要跳起来,跑到自流井上,咕嘟咕嘟喝上两桶冰凉的水。有时
    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窝扭得零乱不堪,床单几乎被冷汗塌透。还有一
    次,连部的文书去找他。看见他在书堆里来回穿行。累了,但没倒下,只是倚着墙,
    闭眼歇息。手里还端着一杯凉白开,已经喝了一多半。文书不想打扰他,便掉背身
    去看跟落日一起袅袅地接近地平线的暮鸦。这时,突然地,屋里一下变得很暗很暗。
    所有的书堆和高架只剩一点模糊的阴影。屋子臃肿得喘不过气。肖大来不见了。玻
    璃杯歪倒在窗台上,剩下的一点水正从杯口往下滴答。而窗前的地板上却盘曲着一
    条粗大的黑蛇,昂起水桶般大的蛇头,张开大嘴,耐心地接着那股细小的水柱。文
    书差一点吓晕过去,一个跟头从台阶上倒栽下去,再抬起头来看时,没蛇,仍是那
    个肖大来,好端端地在窗前站着,手里还端着那半杯凉白开,正温和地向文书点着
    头。文书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咽了口唾沫,很快溜走了……
    大来把这一切都给苏丛说了,甚至解开衣扣,露出肩膀头,让她看了身上的擦
    伤。她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她能听到另一种话。
    “别吓唬我。”她轻轻叹口气,对他说:“有个教授就说你血管里流的不是我
    们人的血咧。”他笑笑道:“也许……”一个星期后,苏丛拿着新的化验报告又来
    找大来,喘着气,激动万分地对大来说,这一下验证了,是人血,不过成分有点怪,
    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大来对这个结果显得很淡漠。他似乎并不看重别人最后怎么来
    验证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要靠自己判别。自己选择。而且越来
    越清楚。他只看重这一点。
    几天后,肖天放到零七连找儿子谈枪的事。张满全丢下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限期,
    的确叫肖天放慌神。他不能再失去哈捷拉吉里镇父老乡亲的信任。他不能想象当年
    赶杀大来娘那样的情景在哈捷拉吉里重演,让它再一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在
    老肖家全体成员身上。
    天放曾去找天一商量。
    天一说:“你想咋着就咋着,别跟我商量。”
    天放说:“你要有气力,帮我琢磨琢磨吧。”
    天一说:“我再没气力了。”
    天放说:“不想帮我了?”
    天一强挣起来吼叫:“我没气力,没了……”
    天放说:“好吧……我自己做决定……”他扭头向地窖口走去。他没想到在这
    最重要的坎节儿处,自己的亲兄弟也都厌弃了他。他走到答门口,回头来颤颤地说
    :“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天一继续拍着床沿嘶叫:“我没气力了,没了……”尔后虚脱一般颓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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