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军乐队身边时,他稍稍多看了几眼,因为那板正的黑制服使他想起了商校。
这似乎已经是一桩非常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但他心里仍然很热很含混地涌了一涌。
军乐队里似乎有一张熟悉的脸。他听到了一种圣洁而祥穆的旋律,同时也闻到
了一股圣香。他有些不舒服,没多看。
苏可不在家。她知道他今天到家。刚才她也没去码头接他。房间里一切依然同
他走以前一样,甚至那盒美人头牌的香粉也依然准确无误地放在那瓶紫罗兰雪花膏
和白玫瑰生发油中间。“才一个多月,能期望有什么样的变化呢?”他自嘲地想道。
他站在床前,真想去亲吻那枕头。
女儿一岁多了,仍不会走路,长得很瘦弱。虽然用美国奶粉补养,每餐都给加
鱼肝油,也不见效。怀她时,苏可非常不愿让人看出自己是个孕妇,总是用很宽的
布条勒紧自己的腹部。分娩时,阵痛发作两个小时后,她就叫喊受不了了。一定要
那位从州府城教会医院请来的大夫,给她剖腹或使用产钳。后来,使用了产钳。所
有这一切,大概都使可怜的女儿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妨碍。她似乎不大愿意再往大
里长。她似乎也很少哭。很少向周围那些对她有所期望或无所期望的长辈,表示一
点想吃想喝想尿想翻身想抓弄一件什么玩具的愿望。她实在是太安静了。宋振和总
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姐夫,吃饭了。”苏丛来叫他。
“你们先吃吧。我……还不饿。”
“干吗呀,这一个多月,没你陪着,姐不照样一天三顿吃得好好的?你别惯她
那毛病!”苏丛说着便吸起小嘴来拉宋振和。苏丛是苏可同父异母的妹妹。最小一
个妹妹。虽然才十一二岁,却格外懂事。
“我真的不饿。”宋振和坦然地笑笑。
“好吧。我们把醉虾全吃光,你别馋!”苏丛跨出门槛时,还回过头来“威胁”
他。
宋振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吃了两片她大哥从苏州带来的嵌桃芝麻云片糕,点
了点饥,花厅里的立地花梨木壳大座钟已在那里当当地敲九下了。
结婚后,苏可文静了一年。生下孩子,卸掉包袱,她又重新常作“女先生”打
扮,出人各种喧闹的场合。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她当然是不会放过的。这一点,宋
振和能想到。但她当时不在码头上。会去哪儿呢?
他不舒服。
以前她也有晚回来的时候。但只要他在家,她总会留话给他或让家里人转告他,
说明她的去向。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他外出办货回来,她肯定推辞外边的一切约
请,会很着急地在家里坐等着他的。她同样不能忍受一个月几十天没有他而独眠的
孤寂。她跟他一样看重像今天这样久别后又重相聚的夜晚。
她怎么了?
有小雨洒在天井里。一点儿。两点儿。三点儿。
他带上她的雨伞和雨鞋,又走到码头上。那里更黑。更潮。“静宜号”上黯淡
的灯光只照出它大舱间外壁那一段米黄的漆色。他到菜市场里边的荟仙楼上也去找
过了。今晚,公司董事会在荟仙楼为“静宜号”接风,把全体船员都请去了。按说,
苏可应该在场。但她不在。
他重新回到码头上。他发现自己又站在那个完全被小雨淋湿了的木板乐台前。
他追忆那张使他总觉得熟悉的脸。他想起,刚才在枕头底下发现的一本书,一本黑
漆羊皮烫金封面的《旧约全书》。他应该感到意外,因为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再对天
主表示任何兴趣了。她告诉过他,她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要把自己的灵魂奉献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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