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法捉摸的天主。不是舍不得,只是觉得天主可能容纳不了她的全部。她可以全
部交出,但那边收得下那么些吗?她不愿分割自己。
到这时他才想起,那个站在军乐队指挥席上让他总觉得眼熟的人,正是那个早
已离开五源城的林德神甫。黑制服。没错。忽然间,他知道该到哪儿去找她了。
三官堂桥紧邻着西公园。石板的踏步早已磨出凹凸。有一座茅舍早年是一家茶
社的凉亭。夜雨使人看不清它临街两根毛竹柱上刻着的一副隶体字的对联:煮一壶
便走莫问炎凉世态辛酸苦辣甜坐片刻论道方知四大皆空贪咳痴慢疑再往前,有一条
小河。岸边长着不少高瘦清秀的树和终究要绽出肥厚的紫花瓣的桐子树。还有一些
外方人不怎么知道的乔红树,团团簇簇,逶迤在高处和远处。河对岸,在一圈被草
埋住的矮矮的铁栅栏墙里边,就是林家的老宅。三幢很旧的两层灰砖楼,成“丁”
形组合在那并不算大的一片园子中。楼前楼后林木葱郁。园子里的树自然很粗,很
老,树干上长满青苔。每一幢灰砖楼,底层都被隔断,却从楼上砌出一道曲折的带
檐盖的架空廊道相通。不论小楼本身在外表上显得多么灰黯陈旧,那些廊道,总油
漆得崭新锃亮。楼身上所有的砖缝,几乎都被地锦藤那酷似蜈蚣、壁虎的须根牢牢
攀满。自然还有潇洒的青翠的成双成对的凤羽。年代久远,那些新藤新根常发新枝
新绿,也总有一些老藤老根,再不肯还原,便永远以它们苍劲老辣的棕褐和困挣的
盘纠,在老墙面上组成了一个为林家所独有的“族徽”。尤其在冬天,那些大片大
片的叶子凋零,那老藤老根在老墙盘曲纵横所构成的图案,永远是破解不了的谜。
林家在五源城,与苏家齐名,同是数得着的大户。或者还应该说,更大。他们
是五源城的“外来户”,但发达得快。到林德祖父手上,五源城一多半修造业都姓
了林。林德的伯父叔父们,又把办实业的手伸到杭嘉沪前那一片多角地带,并由实
业转向金融和进出口生意。所谓的林家五虎,就是指林德父辈的那兄弟五人。五人
中,只有林德父亲这一家还留在五源城。这也是祖父临终前的嘱托。林家总得有人
在五源守住风水故宅。林德的父亲排行第三,正好是中间挑担的。按风水先生的测
算,守故宅风水的,最好是命相中五行齐全的子孙为最宜。林德的父亲蛇年出生,
本命属“火”,生在谷雨那一天,又加上了必不可少的“水”。他出生的时辰是申
时,“申”属金。而林德的母亲也是属蛇的,比父亲整小一轮,那一年的“蛇”,
恰好是“上蛇”。夫妇相因,五行齐全。老宅便交到了林德父亲手上。
没人知道林德在上海为什么不肯读完那有名的圣约翰大学,一定要转到南京的
神学院再造。没人想得通他为什么和要舍弃西服革履博士方帽经理厂长的热闹去换
取神甫的黑袍和清寂。父亲死后,他迅速出手了继承下来的大部分产业;把换得的
钱,办了几处不以盈利为目的的肺病疗养所;只留下了这所老宅,当然还留下了一
两处修造厂。那是给他那尚未成年的弟弟留着的。
他曾是苏可的同学。他们一起在州府城医专读书。只读了一年,他执意要去圣
约翰。到码头上送他时,她脸色苍白。
这些,苏可都对宋振和讲过。
苏可也带着宋振和到这条小河边来过。望着林木丛中的灰楼和棕红的油漆,她
给他讲林家的故事。她告诉他,这楼里有五源城最昂贵的一架风琴。很长时间已听
不到它柔曼而暗哑的声音了。但那一天,宋振和隔着小河,隔着浙沥的小雨,隔着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