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逃兵,城里有的是。他可不是见兵就保护的善主。还是得有来头。据说,他
在城北别墅区另有公馆,这鸡屁眼儿院并不是他真正的家。同样没人知道他真名实
姓,大家伙只尊称他“十九叔”。大概跟这院儿的门牌号是十九有点关系。据说,
十五年前,他也是个逃兵,现在则靠喝兵血混事儿。
这一段,天放在东货场打短工,卸煤,卸红砖,卸沙子,卸钢筋、铸铁锭,也
卸大米。他不在意在鸡屁眼儿院里会遇到什么样的家伙。他要在意这些,就不离开
老满堡了,他也就没法在这儿活下去了。临走时,老支队长对他说:“天放老弟,
记住我这句话,你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今生今世,别小看了你自己。用心去走你的
阳关道。有朝一日,在外头混好了,想着,在老满堡还有恁些没出息的老哥儿们…
…”天放常想着这句话。他确信自己“不一般”,但又不清楚自己到底跟别人“不
一般”在何处。他常常想起大来娘半夜昂起头对他的凝视。她那炯炯的眼神仿佛也
在说:“天放,你知道不知道,你跟别人不一般。可你干吗非要不一般呢?”他无
法忘记她澄明的眼睛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无法测度它深浅的忧虑。在这院里住了没
多久,同屋的老兵们也这么说他。他真感到了奇怪。静夜,他在被窝里,无法人眠
;脱光了,抚摸自己。闭上眼,倾听自己心跳。每天晚上,都去青年会,读免费的
夜校。他觉得城里太好了,竟会有人办这样的青年会,这样的夜校。当然,他也得
付一定的代价——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到青年会礼堂,听牧师布道。时间,两小时。
这两小时,要让他少赚好几斤烙饼。惟一的补偿是,当他心猿意马地坐在幽暗的礼
堂里,听那絮叨的布道时,他能看到平时很少看得到的女学生和她们的妈妈。平时,
她们怎么会到煤灰飞扬而又十分偏僻的东货场堆栈附近来遛嗒呢?哦,她们真干净。
那脖子,那短发,那长袖的阴丹士林布褂子,那专注的悲天悯人和深重的自责自愧
……自然还有那刚开始自豪地隆突的乳胸。他不敢靠近她们,不敢紧紧地跟在她们
后边往外走。他竭力地从她们互相紧挨着、紧挽着、谦和而又亲热的模样里,去想
象她们的父亲和丈夫。想象他应该时常看到的脖子、肩头、黑裙和穿着白长统线袜
的匀称的小腿。而且拼命地想象,套上了这么洁白的袜子,又穿着那样细巧的布鞋,
她们的脚又怎样走进她们自己家的客厅。书房或教室。他开始不安。而且很不安。
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从老满堡往外走得太晚了。等她们走了,他久久地抚摸她们坐
过的板凳,抚摸她们留下的《天国津梁》读本和新旧《圣经》。他的头一阵阵涨着
疼。他简直不愿意走出这早已空空落落的礼堂。只有在这儿,在刚过去的两个小时
里,他跟周围这世界是平等的。他跟她们是平等的。他可以跟她们以及他们,向往
同样的境界,去做同样的祈求,而不受别人的耻笑。他看重这两小时。他真想走进
她们每一个人的家,去看看她们平日到底是在怎么活着的。他想象不出。
有一对母女俩,每次都坐在他抚摸过的那张板凳上。从她们的衣着举止和气度
上看,肯定是个上等人家。母亲最多也就三十刚出点头,女儿却有十五六岁了。那
微微隆起的胸前所戴着的三角形中学校徽,便是明证。他曾细细地翻看过她俩留下
的《圣经》。在母亲用的那本里,他十分感动地看到,母亲把大段大段的圣经,用
极工整的线条画上了精美的花边。而女儿那本《圣经》,始终像新的一样。每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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