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给院主的公馆整治花坛。他喜欢花坛里种的那些蜀锦葵。刚出院门,他瞧
见一辆车把上镶着白银一般的铜护手的私家人力车,响着清脆悦耳的车铃声,从一
条狭小的小巷岔里拉出一个女客。她戴着墨镜,还打着遮阳伞。车夫年轻,车跑得
飞快。巷子又窄,他得赶紧贴在一边的土院墙上,才免得被车撞着。他没法看清这
女客的脸。他也没想去细看她。别瞧这端实儿巷,暴七月里踉个大泔水缸似的脏臭,
还常有这一号女人,人模狗样地坐在人力车上被拉进拉出。她们会是哪一号货色?
肖天放明白。他只想让过了她,赶紧上路。没想,她从他身边闪过那一刹那,忽然
带过了一股他多时再没闻到过的清凉味儿。哦,干涸的河滩并不总是跟枯树一般。
在夜的星空下,有水和没有水,有桥和没有桥,都带着土豆地里的那股湿润。凉飕
飕应着一股雨雾。顺得得唱个大喏。羞答答还看新红。这是七千年和七万年一起在
湖底沤烂的苇根,带着湖边那几间土屋背后常在的清风……虽然也有胭脂膏,还有
花露水、爽身粉、生发油、宏丹紫、薄荷清凉龙虎牌万金油侧南龙桂玉佛薰衣香…
…他忙回头用目光去追那女客。她已经拐过弯去了。她穿得素净。这是她给他留下
的最后一个印象。她冷不丁也回头来看了他一眼。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发现。
这一天,他总在想,她会是谁?这一天,他从来不疼的胃,疼了七次。他砌的
花坛坍了七次。坍下来的砖七次砸到他脚背上,他七次走错了门,明明想上厕所,
却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院主家那满堂布置着红木家具的客厅。
后来,他又见过她一次。虽然仍是在匆忙间,她仍戴着那副墨镜,他却觉出,
这女人,眼熟。尤其是那副脸模子特别眼熟。
又过了几天,他突然看到那个年轻的车夫来敲鸡屁眼儿院的门。
“有位肖天放先生是住在这儿吗?”那车夫问。他的车停在门外柳树下。是辆
空车。
“嗅,哈哈哈……肖先生……哈哈哈……”正在井边洗澡的伙伴大声起哄。拿
一桶桶冰凉的井水泼他。他在一边窗台底下,做夜校布置的作业。所有的纸都泼湿
了。他后来跟着车夫走了。伙伴们追上来继续用水泼他。车夫无意让他坐车。他也
没想弄脏车座上雪白的布罩。他一直在车后跟着。那车夫故意晃卿晃卿地慢走。在
三个小摊儿上,吃了三碗凉粉。跟三个卖《可兰经》的老头,开了三回玩笑。绕到
大清真寺的背后,穿过警察局的院子,走出民政厅厅长家的夹皮巷,又在京剧班晾
晒旗靠蟒袍珠花厚底靴髯口发片凤披绿衣绿裤的大杂院里转了个圈,替他们拣起三
条掉在地上的假辫子和吊袜带,碾疼了三匹黄猫的尾巴,才转向城西。那边出了镇
安门,再过忠勤场更俗剧院,便是军事重区。马路上军人多于老百姓。或者也可说,
只见军人,不见老百姓了。所见到的一些老百姓,也肯定是军人的眷属。全是些两
米七以上的灰砖院墙,墙头又竖着高压电网。天放知道,省联防总部的大院,也在
这一带。十八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和一排围成半圆形的匣式楼房。他紧挨着人力车黑
漆车篷走。他的心跳得很凶。
车夫说,是他的女东家有请。
哪位女东家,当上了夫人、太太,还能在自己身上留住了阿伦古湖的气味,那
七百万年的深度呼吸?会是大来娘吗?那脸模子还真有点像她。
不……
她不应该是大来娘。不能。就算她有千年道行,黑蛇成精,大苇荡里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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