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出来,草帽背在背上,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灰蓝劳动布裤都溅着泥浆,一双解放鞋也是斑驳的泥浆斑点,再加上被晒得黧黑的面孔和手臂,都挺形象地说明了他现在领着施工队搞基建的身份。在徐州上班已经一年多,一开始跟着技术员学工程预算,凭着上高中时数学基础好,很快把预算、决算基本技术掌握到手,很多不大的工程项目他居然能够独挡一面地做出预决算,这让处长和技术员们都惊叹不已。他除了在处里搞预决算,还经常在工地上忙碌时带领施工队施工。文化大革命中训练出来的组织号召能力,很快使他成为难得的施工队队长。他又像在农村插队一样,一边领着干,一边学着干,拿起泥铲、瓦刀码砖活,用工人们的话讲,不够八级工,也够三四级工了。干施工队队长跟干生产队队长一个道理,要带头干,要会干,要会派活,要赏罚分明。他善于笼络人心,每天到得早,走得晚,几百人的施工队伍被他管得井井有条,成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的一个先进典型。
他到了基建处,因为今天要迎接部里的领导视察,整个铁路局都提前上了班,基建处里早已各就各位,蒋处长正和几个人围着办公桌说话,看到卢小龙进来,他在办公桌前抬起了有些秃顶的长圆脸,问道:“工地都安排好了?”卢小龙说:“安排好了,已经干了一阵了。”蒋处长满意地点点头。他是一个资格老文化低的老干部,动辄喜欢训人,卢小龙早已摸准了他的脾气,该乖觉则乖觉,该服从则服从,该苦干则苦干。刚来处里,对他这个全国有名的造反派头头,蒋处长白眼相看。后来,得知卢小龙的父亲是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便有了几分亲切,因为蒋处长自己也是一个“三七式”。又听说他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来历经迫害而死,又对卢小龙有了两分同情。卢小龙不露声色地和他调整着关系,下班时间去他家坐一坐,偶尔送两瓶酒,时而在他家吃顿晚饭,干起工作来埋头拚命,少说多干。他的这套做法很快赢得了蒋处长的青睐。当他一夜一夜在办公室开着灯加班,赶做工程预算、决算时,不止一次被夜晚来办公室拿东西、打电话的蒋处长撞见,蒋处长总是随便地问一句:“还加班搞呢?”他有意头也不抬地回答:“抓紧一点,提前搞出来主动点。”
继续埋在满桌数字表格中,摇着计算器忙碌着,绝不多看蒋处长一眼。这时,蒋处长往往会在办公室坐一坐,沏上一杯茶,喝上几口水,说道:“早点休息。”便背着手走了。他仍旧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着自己的案头工作。
他的这套风格果然使蒋处长越来越对他另眼相待,大会小会表扬他;他则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偶尔拘谨地笑一笑。他知道自己这样独树一帜会引起处里其他人的嫉妒,所以,除了工作,他对一切人事关系都保持麻木不仁的态度,对任何有关名誉和利益的事都不争不抢。在办公室摆放办公桌时,先是把他摆在了一个角落,他毫无怨言地缩在角落里,光线暗,白天就开着台灯干。后来把他调整到窗前,和一个姓温的技术员面对面坐,他也处之泰然。温技术员就在处里管预算概算,卢小龙拜他为师,小心谨慎地学习,称对方为“温师傅”。轮着打水扫地的活,他总是提前十分钟上班,抢先干了;轮着预算决算工作受表扬时,他总是让温技术员去出头露面,他像一个不会飞的苍蝇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后来,基建处里又来了新的干部,他主动提出将自己办公桌调到靠门口的地方,将光线充足的地方让给他人,自己则和一个同样是刚分配来的女学生面对面坐着。对方是本地的中专毕业生,插过几年队,也是招工来的,叫李彦,长着一张白皙清瘦的小面孔,眉毛淡淡的,眼睛细细的,说话声音绵绵的。卢小龙依然老老实实地表现着。对方一听说他的名字,立刻惊讶地张开小嘴:“你就是那个卢小龙?真想不到。”卢小龙憨厚地笑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知道,对于处里惟一的年轻女性,他绝不可多占风光,那同样也会惹人嫉妒。他伏案工作,加倍表现自己的窝囊和迟钝。当处长、副处长还有几个在处里称王称霸的工程师、技术员对李彦调笑时,他便麻木不仁地趴在桌上算他的账,无论周围的调笑如何惊天动地,他都无动于衷。偶尔有人将屁股靠在他的办公桌上指手画脚地聊天,挡住他的光线,他只是将桌上的报表材料稍微挪一挪。人们聊得热闹,不经意地将茶杯里的水碰溢出来,他连忙拿起抹布擦,对方发现后连连道歉,也忙不迭地要帮着收拾时,他便不嗔不恼地说:“没关系,我一个人收拾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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