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坐走廊窗前,休息一下。一只蝴蝶飞向窗上,飞不出去。前途光明,却没出路。它停在那儿,一片死寂。
夜里十一点,徐太太回来了。一见我就说:「我要赶搭明早八点钟的飞机,太师,我的小女儿受了重伤,躺在医院,我要立刻赶到美国去,朱仑这边我实在照顾不过来了。大师,我已心力交瘁,请你帮我照顾朱仑。」她随即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根据民法第一〇九二条的监护书,上面我亲笔写的,由你做委托监护人,在一个月内,就医疗特定事项,你有全权。朱仑还是未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监护。我只有找你。」
「朱仑刚刚出院,还发生这么紧急的情况吗?」手拿着信封,我关心的问。
「哎!」徐太太长叹一声,摇摇头。「大师做了两个月的邻居,虽然大家相处得这么好,毕竟也有些事,不便相扰。我的这个家,一言难尽。我的先生死在美国。我们有两个女儿,我因为业务关系,在台湾时间多,就带着念高二的大女儿和父母双亡的外甥女朱仑回到台湾,女儿念中山女中、朱仑念美国学校,表姊妹同岁,感情好得不得了。不料一次车祸,带走了我女儿……」徐太太说不下去了。
「赶飞机还来得及,」我说,「你还是坐下来休息一下。」
坐下来,徐太太继续述说她的不幸。
「女儿走了一个月后,今年五月一日,我突然被通知,说朱仑正躺在振兴医院急诊室里,原来她穿了表姊的制服、背了表姊的书包,跑到中山女中上学去了,精神错乱了。朱仑本就动过脑部手术,这次又动一次脑部手术,可是麻烦比医生研判的多。今人困惑的是,朱仑本来是神童,动过脑部手术后,好像更神了。只是她非常隐性,莫测高深。这也就是我主动找上大师,希望她来这里学习的重要原因。我很抱歉没有告诉你朱仑其实是病人,并且病症不完全清楚。」
「医生有没有说病发时的症状?」
「医生说朱仑太聪明了,所以发病时的规格也难以掌握,基本形态是错乱与昏迷,在中山女中那一次是典型的症状,典型的不可捉摸。总之,表姊走了,我小女儿又出事住了院,大师,我真的照顾不过来了,只好立下监护文件,使你有十足的身份,代我照顾朱仑。的确是不情之请,但我方寸大乱了……」徐太太又说不下去了。「现在就请大师回家休息,今晚我留在医院,清早五点由这边直接去机场。刚才我回家拿东西,带了这袋稿子给你,是朱仑秘密写的,我没有看过,大师看看,也许有助于对她病情的了解。」
我接过了纸袋。临走时候,到床前又看了朱仑。朱仑看来在沉睡,脸色不太好,却无病容。我谢过了特别护士,再安慰了徐太太,回到家里,已近十二点了。
打开纸袋,一叠叠稿纸钉得整整齐齐。总标题是「朱仑十七帖」,娟秀的钢笔字,一看就令人喜悦非常。多么典雅的稿本,这就是朱仑。
我也有「十七帖」
做大师的模特儿,难免有错误,我说:「你可以用扣我的钱来罚我。」
大师说:「我不要扣你的钱,我还要你有更多的收入。」
「这是罚我吗?用钱害我?」
「是用一种奇怪的方法来罚你,罚你写作文多少篇,每篇五百字到一千字,可以中英文夹杂,写好以后,还有稿费呢。」
「写什么呢?」
「题目一半由你来定,一半由我来定。」
「如果写不出来呢?」
「那你就抄题目,如果题目是两个字,你就抄五百遍,正好一千字。」
「你好像在罚用弹弓打破玻璃窗的小顽童。」
「这方法很有效,只是没有稿费。稿费给了玻璃店老板了。你不会发生这种问题,你程度这么优异,可以写出好多篇小品文,多么值得啊。」
「也许我可以写,可是我有一个故障,就是老是不知道第一句怎么写。」
大师笑起来。「那不是故障,你先写第二句好了。」
「谢谢你提醒我,以后都由第二句开始。那第一句留给谁呢?」
「第一句留给我。我已写好了,每张稿纸第一行都是:『从前,有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女生……』」
「看这样,第一句好像并不发生故障。我的故障应该在第二句。你替我写出第二句,我就接下写了。你举个范例吧。」
大师严肃起来了。他说:「好的,我写了:『从前,有个十七岁的漂亮女生,她最喜欢她情人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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