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姑娘(3)

2025-10-10 评论

    在巫山插队落户的大姐的信很短,说她将回重庆一段日子。
    母亲眉头一挑,告诉父亲,大姐要回来。
    父亲说巫山不好,回来虽然照旧是个穷,可是穷也比那夹皮沟强,一家人好歹在一起。
    母亲显得很烦躁,说家里马上要多添一张嘴,怎么办?
    母亲尚不知大姐这次回来还多带了一张嘴——大姐已怀孕八个月,准备生小孩。大姐关于自己已结婚及快生孩子之事,在信里一字未提。
    母亲在外做工,挣钱养活全家,只有周末才回家。一个星期我才能见母亲一次。她在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没有真正地快乐过,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哪怕是瞬间形象,都不曾有过开怀大笑,或是默默的一笑。
    我记不得母亲脸上幸福的模样。她从未很安心地注视过什么,她总是在担心焦虑,眼神也很紧张。但我从未见母亲哭,当着我们。父亲说:“你妈妈是一个打不垮的人。”
    几个哥哥姐姐也不爱哭,他们也不爱笑。父亲呢,更不爱笑,像是一块烧不化的冰。母亲很少与父亲吵架。可我能感觉到母亲胸中窝着火苗,火苗见我,会越升越高,随时都可烧毁我,这让我感到害怕。
    假若父亲母亲打架呢?
    我不会愿意母亲赢。这么一想就让我觉得痛快。可见我对母亲的失望到了何种程度。这种失望,其实是一种对母亲的倚重。母亲她到底中了什么邪,拒绝我整颗爱她的心,让我离她永远有距离,无法靠近她。看到别的母女那样亲热和欢悦,我很想母亲能亲我一下或紧紧地拥抱我。可是母亲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这始终是个谜。
    父亲,把我放在一边。我在他的视线里,又不在他的视线里。我从不敢反对他、不听他的话,他的话对我就是圣旨。父亲几乎从不称赞我,他也从不对我多说一句话。我很小就清楚,父亲对我不亲热,说不出为什么。
    这始终也是个谜。
    小小的我,想解开这两个谜,怎么可能做到?
    直到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带我去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的生父,我才猛然明白,原来那个我天天见着的父亲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当年与这个年轻她十岁的男人相爱后生下了我,我是一个私生子。

    街坊邻居,不管大人还是孩子,总是欺侮我,叫我做“扁担脚”,他们喝斥我站直身体,把双腿尽量往后弯,弯得像根弧形的扁担,我被罚站在大太阳底下,腿难受极了。姐姐哥哥经过,不当一回事,就像没看见一样。
    我眼里含着泪水,心里叫妈妈快来救我。妈妈不在家。我叫爸爸,爸爸也听不到。我叫老天,老天不应。
    这个世界像从没有过我这个人一样。
    没法形容我小时的模样,搜遍所有的箱子和本子,只有一两张那时的照片: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前方,眉头有点皱,嘴唇紧闭,头发稀拉,有点像现在女孩子为时髦把头发染成的黄色。我个子小,上学后一直坐在一二排,手指手腕和胳膊几乎不能再瘦。胸前有锁骨,脖子格外细长。脖子上有颗黑痣,大家都说它是吊死鬼痣。
    四姐有一次这样叫我。母亲听见了,连看也未看一眼我。
    还有一次,三哥也这样咒我:“吊死鬼,你让我们全家倒霉运。”看着他那副讨厌我的样子,我眼泪马上就含在眼眶里。
    我急了,叫妈妈:“我的痣真是吊死鬼痣吗?我们家倒霉,真是因为我?”
    母亲没有安慰我,反而说:“就算当你是吊死鬼,你也是幸运的。你还活着,在这个家,就不错了。装什么可怜巴巴,活该!”
    母亲的这席话,足足让我难过了一个星期。
    母亲的眼睛大,瞳仁黑亮,睫毛长又密,眼白略显淡蓝,在不同的光线下变化。眼睛转动,抵抗着四周沉重的黑色,带着无尽的悲哀。说我有母亲一样的眼睛,不如说我恰好继承了母亲内心深处的那种不顺从和倔犟。
    十八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在全国到处游荡。有一回我在一个城市的马路边走着,遇到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他急切地穿过马路,抓住我的手。他说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与我同一个班读了两学期,和我共用过一张课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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