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姑娘(4)

2025-10-10 评论

    我看着他,不说话。
    “当时你经常穿一件花衣裳,嘿,你不爱说话,可爱跟我说话。”
    我轻轻地说:“有这事吗?”
    “你不记得了。”他失望地低下头。
    他穿过马路,还回了一下头。那张脸,是有点熟悉,但我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他就是我从前的同学。对他,我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人的相貌会随着人逐渐长大而发生变化,有的人变化大,有的人变化小。我的门牙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磕掉了一半,被医生修补后变得椭圆;嘴唇原有点朝上翘,现在嘴唇闭上后没有了那弯角;眼睛和鼻子都比以前显得大了些。居然还有人能认出我,真是令我格外惊奇。我在家里被家人忽视,我不需要那个家的姓,也不需要父母给的名,我改了一个新名字,就是为了与过去彻底决裂。
    这种面目全非,那个人能认出并明白吗?
    我怀疑。对一个模样还说得过去的小女子感兴趣并想认识,打招呼最好的方式之一便是:嘿嘿,知道吗?我们曾是同学。

    记得小时候,北京时间晚上八点之前,我们六号院子的男女老少就会搬出自家的矮木凳,坐进一个50多平方米的堂屋里,听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中央广播电台的《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八时播出,凡伟大领袖的“最新最高指示”,我们都从这儿听到。
    六号院子位于重庆南岸野猫溪与弹子石之间的半山腰上,算得上是整片贫民区最像模像样的房子,这个1949年前有钱人家的大宅子,屋顶和柱子雕有花,显得古色古香,现在里头住了十三户人家。宽大的堂屋在靠里的地方隔出一个杂物间,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隔间被拆,墙上露出毛主席的大头像,画像顶上用红纸黄字写着“我们最最敬爱的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画像左边写着“革命委员会好”,右边写着“四川很有希望”。画像底端有两个小红“忠”字,夹着一个大红“忠”字。
    每次听完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人们便取了锣鼓,甚至锅盆,走出院子,在一条条巷子里游行欢呼庆祝。
    这种游行,母亲一概不许我们参加。别人家里贴满了毛主席和林彪副主席的画像,挂各种像章,我们家墙上只有一张各族人民庆丰收的年画。
    上下午都有人在堂屋跳忠字舞,“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没隔几天,跳忠字舞的人越来越多,从堂屋延伸到天井,全是热情澎湃的人。后来院子外空地上也都是人,他们高唱着“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捧着语录书,挥着手臂,扭动身体跳舞。
    我家对门邻居陈婆婆一口假牙,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嘴里轻轻唱着什么,像好些耗子在一个宽阔的洞穴里转悠。我问母亲,母亲说那是山歌,好听。
    我很为母亲担心,觉得她这么讲,早晚会被人抓走。
    很快,就开始辩论。街上出现大字报和穿军装扎皮带戴红袖章的红卫兵。
    那些被红卫兵抓走的人,叫牛鬼蛇神。他们头上扣着尖尖帽,被红卫兵押着,经过我们街。他们大都是中学教师。游街后,他们被带到三十八中操场的中心台子上。我跟着队伍到那儿,挤进人堆里,踮起脚尖往台上看,红卫兵揪住那些“尖尖帽”的脖子,高呼口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不断有木块和砖头架到那些“尖尖帽”的背上。
    有个“尖尖帽”受不了,倒在地上。台上台下都没有人救他,直到那个人身体僵直,死在台上,会才散掉。
    第二天中午,我刚放下饭碗,就听到外面有人惊慌地大叫:“三十八中起火了!三十八起火了!”
    院子里的大人闻声就往外跑,我跑得比他们还快。三十八中上空冒起浓烟。我爬上大坡石阶,走捷路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中学的操场上。靠大门的一幢两层楼的教学楼左端,火焰燃烧得像龙起舞,势不可挡。教学楼下是一座花园,入春开迎春花、桃李花,夏天开玫瑰,冬天是腊梅,那时玫瑰开得正艳,掺入了这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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