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姑娘(5)

2025-10-10 评论

    学校早因闹革命罢课了,只住了被关押的“尖尖帽”和留守的红卫兵。学校周围的居民用盆子、木桶往火上泼水,但火势没有减弱。消防队赶来,截断了火源,才保住了大楼右端,左边楼烧得只剩下楼上楼下四间房。
    这场大火一直烧了两个小时,火因不明,学校里保存的档案全化成灰烬。花园被烧毁了,到处是焦黑的柱梁、黑糊糊的桌椅柜子。
    我在发烫的废砖烂瓦中小心地走着。不少居民在低头翻拣有用的东西:一只杯子、一个黑水瓶、烧了一半或完全变成了炭的木头。我拾到一只小瓷猫,尾巴断掉,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仍是可爱。用袖口擦净后,我把猫捏在手心里回家。进门时担心被大人看见,赶紧藏在裤袋里,却划破了手指。
    母亲发现了,把云南白药洒在我的手指上。
    对门邻居陈婆婆说:“那个‘尖尖帽’死得惨,老天在报复呐!”
    那天天黑得早,整个南岸停了电,一片漆黑。六号院子公用厨房的灶前点着小煤油灯。冷风一吹过,人影投在墙上像庞然怪物。我不害怕,因为那是母亲,她在做饭。
    我的五哥和四姐瞄准了时间回家吃饭。
    房里煤油灯的火光映着我们的脸。瓷猫从我口袋里掉到地上,四姐比我先捡到,告诉父亲:“她偷东西!”
    父亲脸沉了下来,五哥见势一把夺走我的饭碗。我对父亲说,猫不是偷的,是在三十八中的火堆里拾的。
    四姐冷笑,骂我编瞎话。
    父亲说:“不管是哪里的,只要不是你的,就不该要。”
    我不说话。母亲侧过脸来看我。我拿着瓷猫走到院外垃圾坑前,站在那儿,舍不得扔。回头看院内,隔了好一阵子,才松开手。
    我回到家时,他们已把碗筷收了。我只有倒水洗脸。
    母亲一边做事一边念叨:“真是不争气,我怎么会养你这种专让我操心的女儿!”
    我把洗过脸的水倒进木盆,慢慢洗脚,心里充满委屈,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成了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多么希望她能爱我一些,至少稍稍关心我一点呀!我这么一想,眼泪就哗啦哗啦流了下来。
    上阁楼睡觉时,我注意到四姐手里有个瓷猫。见我看到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肚子饿不饿?”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我不想说饿。
    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仿佛在一点点升高。火光映在墙上,我的身影也映在墙上,显得四周鬼气森森。我起身吹熄了它。月光从瓦片的缝隙间漏下来,屋子里反倒添了不少温暖。
    十年后阁楼没了,整个老院子都化为尘土,那块地上建了新房子。若不是手指上至今还有淡淡的伤痕,我很难相信那只猫曾经存在过。

    我们家穷,几个孩子就一双塑料大雨靴。一逢下雨,就得看谁的手脚快。谁慢了,就得穿球鞋。中学街是一大坡石阶,若是雨不大,球鞋没问题,若是雨大,球鞋就会进水。弄得整双脚不舒服。四姐早上没抢着雨靴,父亲拿给五哥了。她中午回家时,拿我泄气,把球鞋脱给我,要我给她涮干净,放在灶边烤干。
    我到天井边,用洗菜水给她涮鞋子。
    大姐两口子带女儿去忠县乡下婆家,在那儿呆了半个多月后,大姐夫回部队,大姐带女儿回重庆来,过了两天,扔下女儿就回巫山农村继续当知青了。
    雨停了,太阳出来,蹲在天井边洗衣的四姐,心情还是阴郁一片,现在喂牛奶洗尿布给小孩换衣服的事都落到她身上,我的腿上常有被她在夜里掐得青紫的地方。我先天性营养不良,血小板低,若是碰撞硬东西,身上就有一块发青的瘀血,几天都不散。
    我涮着鞋子,看了她一眼,也许她心虚,说:“你看什么?”
    一双鞋已涮好,可是我说:“你的鞋自己涮。”
    她把已涮好的鞋拿走,自己放在灶边。然后跑到屋里去跟二姐告状,说我昨天把一件与她共穿的衣服剪短了。
    我被二姐叫到堂屋,她问:“你真的敢剪衣服?”
    我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却一反常态,毫无畏惧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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