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走,大约二十多分钟,也许是走累了,两人停在一家咖啡店前。我们看了对方一眼,便选择了室外,在铺着绿布的桌前坐了下来。这时我才问鱼鱼,刚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鱼鱼不理睬我,他的手指轻轻弹在桌上,像是指挥远处警车尖吼的节奏,一副很沉醉的模样。
侍者端来我要的橡皮人,一种奶油糕,鱼鱼要的白丁香茶。
我试探着,提起那晚发生在地铁里的事,我说:“如果我不逼着你,你是永远不会说的了?”
他喝了一口搅拌了奶的毛尖,叹道:“什么东西都变了,就茶变不了,几千年了,还是茶!还是每天需要喝上一两口。”之后,他点了点头。
的确,怎么说?他能做到如此镇定,想必是经历过一段时间特殊的修炼。
终于他开口说了:“电话,传真,信件,人更是不消说了,只要出这个城市,都要过电脑隧道机器检查。”
“这不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吗?”我不解地问。
“当然,或许不构成对你威胁,但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免不了那一关。你知道,我这人是最不想留下什么,赤条条来去,不留下任何痕迹。妄图改变世界?想做的人多的是,我不!”
“你十五年前不也曾一度英雄气概贯长虹吗?记得饯行时你说,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就可以拼杀出一个江山来!”我没有半点讥讽他。
“你不明白,”鱼鱼说,“不同文化会被信仰一直挖到根上。南曼哈顿现在是全世界治理最有效、等级最分明、百姓最安顺、资金最富厚、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少离经叛道的地方。你如果想发财,世界金融中心有的是机会。不是说没麻烦,但所有的麻烦听说都是黑人或其他人弄出来,反黄大同盟,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打进来,拉过去,搞恐怖活动。一切不如意都是外界的捣乱。佛法是至上无边、尽善尽美,一切圆满,无题不解,一个完整的意识形态。”
挽起鱼鱼的手臂,我和他离开了咖啡店。我说:“我不需要佛,佛也不需要我。”我的喉咙凉飕飕的。
鱼鱼说,“你可能不需要佛,但佛会需要你。”
“什么意思?”
“都说是人就要有信仰。在我看,恰恰相反,信仰更需要人。”
仿佛回应鱼鱼的话,露在教堂尖顶一角的蓝玻璃大楼轰的一声响,烟如柏树形状冒现在天空。鱼鱼刚才说的恐怖主义破坏,果然有。那像是一枚枚小型燃烧弹爆炸,因为楼层高不好灭火,会烧很长时间,心理宣传效果特别绝。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幸灾乐祸的旅游者们却从这瓶口大的巷子拥入。
我拼命往外挤,两道墙间有条狭窄的路,边上是一座新盖的楼,还没有安装玻璃窗。我朝里走去,不得不承认鱼鱼的怪论有道理。如果早知道这儿与那儿都是无差别境界,我早应当撕了护照回国。
好不容易挤到了楼口,我停下,等鱼鱼。
鱼鱼跟了上来,没有看着我,却说得很认真:“听着,不管信仰之国,佛法之国,还是哪个国家都不需要作家,也不需要我这样的画家。”他说他的名字不过是申报税填表时用,申请救济金用。艺术?卖几个酒钱花花。其实还不如当个无民族的吉卜赛人,可吉卜赛人也要一定的家世资格。“操!”他嘹亮地骂了一句,“上顶楼,肯定有瞧的。”
我们钻进电梯,电梯里又脏又臭。五分钟后,我们跳出电梯,我发现自己脚下的屋顶与其他的屋顶,像一个大湖上的高高低低的小岛。救火的直升飞机在往出事的那幢大楼喷洒药粉,地面上的救火车在喷射一柱柱水。但大楼却愈来愈像个火山口。
三
对面的天空,全是浓浓淡淡烟。但远处街上奏出的音乐让人觉得悠远宁静。那儿有个寺庙,门口有个唱诗班,童声合唱一种奇怪的乐曲。
鱼鱼说,“这是圣音人骨笛。”
海鸥在飞快地聚集,在哈德逊河口,黑压压一片,仿佛是它们带来了翻滚的乌云,而霞光像一层黄布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
我终于看清了:在左边一个大楼顶上,四名穿戴齐整的气功大师静坐在那儿,背对火的方向,霞光流过他们身体。看不见他们的面目,但他们居于的大楼下俯卧着一排一排的男女老少:不断地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