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见她。"我心里咚咚跳。
"她一定要你去!"她瘦得厉害,颧骨都突出来了,脸上有汗和日光留下的黄色的暗影。见到我,张开嘴像要说话,但泪水涌出来了,她捂住脸蹲了下去……
天快要下雨。闪电像害怕什么,亮一下又赶紧藏进云里。山头上几堆没有烧尽的火土灰,发出忽明忽暗的火光。萤火虫在游动,像在寻找白天遗失的梦。
她一直哭着,直到天落下雨点,才站起来仰着头,"我要来找你,你不要我来,我也要来!我一定要找你!""做什么?""你知道。""知道什么?""你心里清楚的。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庸俗。是表现自己的清高无私?还是想尽快打发她回去?我夸奖那个姓袁的,用一种坦然诚恳的腔调——他嘛,成份,相貌,才干,各方面都好,前途远大……
"不!"她失神地睁大眼,一反常态,一口气倾泻了一场暴雨,"不对!你这是假话!不是心里话!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他,警惕他。你们现在也开始冷淡我、疏远我,背后议论我,议论我爸爸!我清楚!全部都清楚!连小梅和慧慧都不同我讲心里话了!……我害怕!我恨那个人!决不跟他走!……"说完又捂着脸哭起来了。
我全身颤了一下,啊,这个自己父亲的崇拜者!她……
雨已经把我们都淋湿了,但我们没有动。
她又抬起头,眼中有期待,"我这样对吗?"沉默。她望着我,似乎还等待我说什么。说什么呢?也许我明白她的意思。五秒钟,十秒钟,十五秒钟……暗夜里的眼睛在交流着一切询问、回答和倾诉,这里面包含着多少词汇和语法!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抓住她大声说:小雨!跟我走吧!从你父亲身边逃出来吧!
我们到天涯海角去!我虽然有一张可怕的面孔,但是……可是我是现在的我了。
我能叫她和父亲决裂吗?她下得了那个决心吗?跟着我,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怜悯?
我终于平静地说出:"雨下大了,你,应该回去……"我费了很大的劲,没把这句话说完。
她半天没说话,借着闪电,可以看清她眼里的泪花。"好,我回去。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她嘴唇一抖,扭头跑了……
美丽的小雨,就这样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该明白了罢。她走了,没有告别,夜雨中飘逝了。我含着热泪久久凝望夜雨,我祝福她。
不料,几个月后听说她得病进了医院,医生说她有风湿性心脏病,贫血,还可能有癌症。医生说她体质太虚弱!
我心慌意乱,打算去看看她,把家里寄来的仅有的几块钱,全部买了营养品。
但这天刚要动身,队长回来了。递给我那本《大众哲学》,"这是你的吧?一直压在雨妹子枕头下,晓不得是哪个的。""怎么?"我有种什么预感。
队长叹了口气,擦起眼睛来。
死了?……一个炸雷把全工区震动。
我的心像被割了一刀。小雨,小雨,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讲!你一直痛苦,我知道。姓袁的被你拒绝,就在场长面前造谣,污蔑你,父亲也训过你,这我都知道。但你应该坚强,应该好好地生活……但现在,这些话对谁去说呢?
很多人为她惋惜,为她悲痛,连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扑到我身上,在我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地爱着小雨。可怜的朋友!我没有同他讲什么,也流不出泪来。悲痛使我反常地平静,只是独自朝外面走去。我到哪里去?她在什么地方?我算她的什么人?前面是蒙蒙细雨,亮滑滑的路。哪里是她走过的路?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现在,在哪里还能听到她唱出的歌?看到她那温柔沉静的目光?几页诗撕碎了,像雪片飘向甘溪——这是关于她的诗,应该交给她;让它变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赶匆匆走了的她;让它落进土里变成白色的玫瑰永远开放在两个人的心中吧。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用白色的花朵埋葬!也许包括那些美好而软弱无力的感情。天地是这样广阔,好像使劲喊也听不到回声。远山像一座座坟墓,像一个个Rx房,像一排排历史丰碑。是死亡,是生命,是永恒?你们能告诉我们什么?那远山中藏着什么秘密?我无目的地朝前走,远山向后退去,好像与我永远分离。——遥远遥远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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