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话终于从脑子里漫天飞舞的雪片中冲出来了,似乎从额头打开一个神秘通道,其他的句子就顺序涌出,轮廓渐次清晰,直到抵达深处,抵达我的某个意图的完整和圆满。它们像一只只听话的小虫子,神秘地听任我的摆布,在我的电脑里安了家。
对于我个人的精神活动来说,这个时候,我的乐趣已经完成,也已经足够;其他的社会化过程,则是另外的事情,那些不再与我个人的乐趣相关了。
我曾偶然听到过一句台词,“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这是我们熟谙的话语。它使我想到写作,写作其实是孤而不单,是一场和所有人在一起又谁都看不见你的独享的狂欢。
C我终究是可疑的
我常常在电脑前写了又删掉,删掉又重写。从转椅上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我写了一首诗,写完改了又改。第一稿像出自一个二十岁女人之手,激情而碰撞;修改之后,又像是出自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节制而深沉。然而它们的作者都是我,我是一个年龄随时变化的女人,同时又要求自己谨守自己的规则。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
我常常疑虑,一个作家在电脑上颠来倒去、纸上谈兵,与一个生活的实践者在现实中的身体力行,哪一个更真实?哪一个更老练?哪一个更强大?
无疑是后者。而在现实中我终究是一个可疑而胆怯的人。
D梦与写作
我常常对写作本身发生深刻的怀疑,最持久的一次怀疑发生在2001年前后。当时,我的生活状态也是一团糟,难以解脱的苦恼。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写一个字,精神极为抑郁,在医院治疗了数月才恢复。
那个时期,我反复出现的一个梦就是考试,梦到自己面对试卷回答不出的惊惧。早年读荣格、弗洛伊德们学说的时候,记得他们关于考试和惊恐的梦大致是这样的解说:考试的梦意味着梦者对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新的评判,暗示出梦者对自己的怀疑和强烈的审视。而惊恐则昭示梦者正饱受着某种精神折磨,潜意识中存在着梦者想要正视现实中的怀疑和焦虑,并且面对现实。
无论我们对西方精神分析学、特别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持有怎样的批判立场,但在这一点上我是充分认同的。在我重新开始写作之后,有关考试惊恐的梦,我再也没有做过。
我为梦里不再面对考试的惊恐而感到解放。为此,我愿意写作下去,思考下去!
E我如何“深重”
倘若,只有主动选择冒险、苦难、动荡、分离、痛苦等等现实生活的元素,才可换来一个作家的创作源泉的话,那么这样的作家我是不会主动去做的。我愿意保持生活的安宁、平衡与和谐,并为此付出努力和责任;我愿意让那些纷乱如麻、探求明晰的思想,只活动于脑中,成为一种精神活动。而我本人的生活,为什么要主动成为一个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实践者呢?为了写作而“苦难”吗?不,决不!
同时,这个世界不能为了成全你是一个“深重”的作家,而故意战争连绵,也不能为了成全一种主流的苦难意识而永葆苦难。和平、文明与幸福照样产生“深重”!问题在于,我们的“深重”似乎只被定位于硝烟战火、苦难贫瘠、居无定所、动荡流离。
我们的主流文人不少是出生、生长在农村,苦难是他们的底色。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观念,似乎不苦难就不足以深重。难道发达和文明,就意味着深重的作家灭绝消失吗?不苦难就没有深重吗?倘若如此,那么人类发展的美好趋向真是与我们中国作家的职业追求相悖逆!
不,决不是。
战事连绵的伊拉克有战争的深重。
穷困的乡村僻壤有贫瘠底层的深重。
走向文明的现代都市有繁华锦簇的深重。
底层、中产、精英各有各的深重。
“深重”,怎一个“苦难”可以了得!
F冥想与回忆
冥想与回忆似乎是我的癖好,虽然没有到达沉溺的程度。这种恰好的火候,使我安然地生活在自己家中,而不是被送到精神病院里。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