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故事2:此地不宜久留(30)

2025-10-10 评论

外婆,以及远去的世界

文_曹海丽

今年春节过后,我和母亲、姐姐去杭州,接外婆来上海小住。

外婆属狗,已经93周岁了。

大概从几年前开始,她的神智、记忆都出现明显的衰退。去年,她的精神状况似乎恶化了。那是在三姨家住的时候,三姨和她一屋分床而睡——三姨夫几年前过世了。有一天晚上,外婆在睡梦中高喊追杀,还从床沿俯下身用两手套到鞋里,噼啪噼啪拍打地面做追赶状,吓得三姨当场夺门而出。

这是母亲今年告诉我的。母亲说,这个事情之后,外婆就越来越说胡话,而且开始害怕一个人睡觉。回到娘舅家住后,她经常半夜敲舅舅、舅妈的卧室门,要和他们一起睡,但都没被同意。

外婆共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儿,一个儿子。我妈排行老二。除了母亲定居在上海,其余的都在浙江。大姨和舅舅(排行老五)在杭州,三姨、四姨和小姨则仍生活在嵊州(以前叫嵊县,隶属于绍兴地区,后来改成县级市易名嵊州市)老家的农村。

外公1990年去世后,家里便只剩下外婆一人了。但她始终不愿完全离开那块她辛苦劳作了一辈子、也习惯了的土地——直到85岁那年,她终于挑不动水了,才不情愿地彻底放弃农田,放弃那幢用黄土夯起来的老屋,轮流在六个子女家中寄居。

那天晚上,我们在杭州过夜,妈妈陪外婆在舅舅家睡觉。我和姐姐则在附近找了家宾馆。第二天,母亲用她那惯常高昂的音调讲述前晚外婆和她的“夜半对话”:她迷迷糊糊睡着,外婆拍着她的腿(她们一头一脚地睡)问:你是谁啊?妈妈回答:我是湘娟,你的女儿。外婆“哦”了一声,又问:你住在哪里啊?妈妈又如实回答。如此这般几个来回,妈妈说她一晚上几乎没睡着。

回到上海的那个晚上,妈妈为外婆准备好了卧室,但外婆说可以跟我睡,她指着我睡的双人床说,睡得下的。我有些不忍,便说可以让外婆跟我一起睡。但母亲不同意,她说外婆晚上会说胡话,会拍我的腿,我晚上会睡不好觉。而且我后天就要回北京了,到时外婆还是得一个人睡。我没再坚持,心里隐隐松了口气。

我忽然感到内疚起来。我小时候被外婆带过三年,一直很亲,但成年后我和外婆的沟通越来越少,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虽然她每年春天会被接到上海父母家小住一两个月,但我总是不在家。只有过年有时间去看她——外婆一般在杭州舅舅家过年。

但大多数时候,我也是和亲戚们在一起闲聊,并没有机会和外婆多说话。大家在一起聊天,外婆也插不上话,唯有一个劲往大家手里塞吃的东西——这是她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但大家常常不愿意被塞,外婆就会噘噘嘴皱皱眉,一番推来推去之后,她会默默地坐到墙角的木头沙发上。她那样安静地坐着,发着呆,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带着农村人少有的优雅——她总是穿着整洁,一头齐耳银发整齐地用一个发箍箍着,时不时地用手捋一下。大家高声笑谈,并不特别留意她,我便感到她内心深刻的孤独。这孤独似乎难以用言语来表达,也难以安慰。我常常觉得无话可说,只能走过去和她依偎在一起。她高兴起来,但我知道这并不能减轻她的孤独。

记忆中,成年后,我很少和外婆有过真正的交流,甚至对她的过去,她所经历的那些年代,都没有仔细问过,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细究或回忆的。更糟糕的是,我的乡音渐失,外婆的听力变弱后,我们的交流就更费劲了。

这次我有时间在父母家多待两天,我想应该花些时间和外婆在一起,陪她说说话。我和母亲一起坐下来跟她聊天,我经常需要母亲大声重复我那蹩脚的老家话,外婆才能听懂。

外婆的神情又开始恍惚起来。她对着妈妈说:“我该回去了,在这已经住了好长时间了。”她指回舅舅家。知道外婆又犯糊涂了,妈妈用略带嗔嗲的语气大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呀?昨天才来呀。”

“昨天才来呀,”外婆轻轻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并不理会,兀自说道,“这么我也该走了。昨晚上做梦,阎王爷说,我该回去了,他说他不会为难我的,因为我做了很多好事……我死了,你们不用哭,只要叫我几声就可以了,叫多了会把我叫回来的。”

“你看看,又说胡话了。”妈妈对着我说。我沉默着。心中掠过一阵难过,却并不强烈。

那天外婆又提出来要跟我一床而睡。她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她睡觉很安静,不会打扰我的,也不用占很大地方。我的心像被电着一样。其实我已经打定主意在离开前的那晚要跟她同睡,无论我会怎样地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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