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故事2:此地不宜久留(32)

2025-10-10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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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夏天,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我在外婆家过暑假。印象中那个夏天有些安静,表弟表妹们都没有回来。舅舅已经结婚生子,吴家香火后继有人。舅舅子承父业,跟外公学木工活,在村外开了一个小厂子。他是外婆六个孩子中唯一自由恋爱结婚的。舅妈来自另外一个不太远的村。她和舅舅相识缘于小姨。小姨是姊妹中读书最多、也最爱读书的一个,她从小字写得很好,性情颇为清高,但命运不济,高中毕业后进入当地的一家标牌厂工作,舅妈是她的同事。

我记得我还在外婆家住的时候,舅舅和舅妈就已经谈上恋爱了。印象中舅妈到外婆家来过几趟。我对她没有产生特别的印象,只记得她似乎梳着一个大辫子。外婆并不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似乎嫌她过于精明厉害,怕敦厚老实的儿子吃亏。但舅舅没有听从外婆,虽然也曾闹过分手,但后来又和好了,结了婚,很快生了一个儿子。

那个夏天,上小学的我在外婆家过暑假。我第一次看到外婆和舅妈当着我的面吵架,吵得很凶。我不记得她们为什么争吵了,只记得那个一直深深留在我脑海里的画面:她们在堂前(带天井的厅堂)面对面站着,外婆穿着青色斜襟布衫,一边手里干着活,一边声色俱厉地说着;舅妈则一只胳膊夹着才一岁多的儿子,身子向前倾着,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激烈地回应。她们互相咒骂着,唾沫在照射进来的夏日光线中飞舞。我站在一旁,茫然无措,心里很是害怕。多年后,我每每回忆起这个画面,就像看一个默片,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只看见她们快速张合的嘴唇和灿烂阳光下挥舞的手臂和横飞的唾沫。而我是唯一的观众。

此后,无论时间流逝,我对舅妈在心理上总或多或少有了隔阂。外婆无疑也是强势的。听母亲说,那时家里吵得如此厉害,以至于温和的外公想搬出去图个清静,被外婆断然阻止。外婆说,为什么要让着她?同样温和的舅舅夹在中间常常是无能为力,无所作为。如今,年事已高的外婆也不得不依靠媳妇照顾了,但中间仍隔了层东西。

那时的外婆仍是强壮有力的,虽然年过五十,但下地劳动,里外持家,都靠她一个人。“我什么都能种,做出来的萝卜这么大。”在今年年初的那次谈话中,她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她说外公总是把钱交给她的。她对着母亲说:“他对我很好,我就很平心,很知足。他有什么吃的都带回来给我。我理家,把家理得好好的。你爹把钱给我,我知道应该买什么东西,我每天想着怎么用这点钱。我知道买什么糕点给儿孙们。你爹不懂这些。”

外公是一个温和的人,内向,不爱多说话,晚间兴致好的时候他喜欢独自饮一盅黄酒。他抽烟抽得很厉害,因此常常咳嗽。他只是在农忙的时候偶尔帮外婆做点农活。大部分时间,他在堂前刨木头,用墨盒画线,或者就是坐在那里抽烟。他瘦弱的身躯因剧烈的咳嗽而愈发显得单薄。外公并不是一个轻易表露自己感情的人,和大多数农村里的男人一样,他也重男轻女,但他对我是好的。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回老家,我们在小姨家做客。小姨之前出来打工曾住在我们家,我父母帮她在部队的招待所找了一个前台的工作。我经常感慨她的大材小用和人生际遇的不平,但小姨自己似乎已经不再抵抗命运。她一直过了三十还没找对象——她对人仍是要求高的。后来在家里人的各种压力和介绍下选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小姨父来自我父亲的那个镇,务农之外,他以踩人力车拉客赚点外快,但赚得很少。我想小姨终究决定向命运妥协。她跟着小姨父回到镇上,干起了农活。收入少得可怜。他们生了一对龙凤胎,经济压力更加沉重。我们常常想在财务上给她一些帮助,但她总是拒绝,并会千方百计地还回来。孩子们考上大学后,自尊要强、拒绝资助的小姨终于向亲戚们开口,她说这些钱以后会慢慢还的。

那一次回老家,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记。我记得我站在小姨房子的门槛内,外婆站在门槛外,旁边还有小姨和母亲。外婆显得心神不宁。她说,她刚从庙里回来,她去给外公求了一个签,算了一卦,说是如果能熬过这个年关,就暂时不会有事了。我很是震动。我竟不知外公的身体状况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我被一种亲人要离去的恐慌和生命的不确定性攫住,忽然害怕起年关的到来。

外公熬过了那个年关,我们都松了口气,外婆也愈发心诚地念佛——她是整个家庭里唯一信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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