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故事2:此地不宜久留(33)

2025-10-10 评论

然而,外公终究没有熬过太长的时间。1990年4月的一天,我上高一,老家忽然来电话说外公快不行了。父母立即赶回去了。三天后,外公走了。母亲后来告诉我们,外公死前非常痛苦,浑身痒得厉害,都挠出了血。我听了很难过,想起小时候让外公给我挠“角角岭”,他总是挠不对,我就撒野。

然而,外公去世带来的震动很快在与老家隔绝的世界中消逝了。自从上高中后,我就不怎么回老家了。我的生活被其他的东西占据了:备战高考、成长的烦恼、人生的困惑、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老家的山水人情似乎都在慢慢离我远去。及至到北京上大学,就更少回外婆家了。

外公去世后,石头岭只剩外婆一个人(舅舅一家于80年代末去了杭州发展),子女们便经常接她出来住,怕她一个人没人照顾,又寂寞。不过,外婆习惯了农耕生活和自己的家,出去住不了多久就要回去,特别是清明时节,必然是要回去给外公扫墓,以及挖春笋的。

很久以后,我已经工作了,有一次我回到石头岭,惊讶地发现这个充满童年记忆的村庄,已近消亡。老年人离世的离世,年轻人则全部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两个常住人口——我的大表舅和他爱人,继续着农耕生活。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在外地。(如今就连他们两口子也在山脚下的镇里买了带现代卫生间和厨房的新房,只在采茶季节回石头岭了。)外婆一年只回来住几个月。除了外婆和大表舅家的房子,其余的大都坍塌了,底下的池塘水也几近干涸。不过是二十余年间,人和物就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外婆年纪愈来愈大,但常年的农作生活令她身体健康。倒是在城里住的时候,她很不习惯。那里,她不认识任何其他人,又有语言障碍。大部分的时间她只能坐在屋里,无事可做。她常常闲不住,想在饭后帮忙收拾碗筷,或是洗洗衣物,但总是被儿女们阻止。

七八年前,外婆终因体力不支干不动农活了,被子女们说服完全离开石头岭。从此石头岭的老屋迅速地衰败下去,先是做饭的灶头倒了,后来半间厨房整个倒塌了。外婆知道很着急,让舅舅去修。但懒散的舅舅总是拖着,因为修起来也没人去住,总不能让外婆一个人住那。于是,到今天为止,修缮工作仍未启动。

这两年,随着外婆越来越多地说“要走了”这样的话,把老屋修起来的事重新被提起。外婆是想回到老屋去离开这个世界的,只有石头岭的那个家才是她真正的家,让她内心安宁的家。但每次和母亲说起这事,她也总说不现实。不是修缮难,而是修起来了也不可能有人陪外婆回去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听到这里我也只能是沉默。

***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似乎我还小,我在外婆家过暑假。有一天家里只有我和外婆两个人在。我们俩睡在一张床上,不是外公外婆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而是后盖的一间有窗户的房间。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的亮,我从窗口能看到外面明亮的月光。我伸出手放到眼前,却是一团漆黑。我忽然害怕起来。外婆在身旁熟睡着。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坟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到,还在外婆家住的时候,有一次跟随大人出殡。不知是谁死了,或许是有亲戚关系的。入棺前,小孩子要依次先钻一下墓穴。我害怕极了,怕钻进去后他们就把门给堵上了……

我对死亡的恐惧在那个晚上达到了一个极点。我没缘由地害怕起外婆的死亡,虽然那时的她还身强体壮。

我的脑海里还留存着另外一幅定格的画面。那是太婆——外婆的母亲去世前,在外婆家小住了几天。有一天外婆领着我站在太婆的床前——我对太婆的长相完全没有印象,或许我不敢看,不敢面对死亡;我只是怯怯地站在那,紧紧地拽着外婆的手,贴着她的身子。我以为太婆躺在那里走了,但没有。母亲后来纠正我的记忆说,太婆是回到她自己的家里走的。

决定陪外婆睡的那晚,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让我恐惧到几乎窒息的乡村夜晚,窗外月光如水,屋里却伸手不见五指。城市里的月光没有那么明亮,屋里路灯和各种人造灯光映出家具的轮廓。外婆已经干缩的身躯躺在我的身旁,不复当年释放着阳气的温热的身体。不出意外,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的我几乎一夜未眠,外婆虽然没有跟我问话,但她时不时地起身摸一下我的脚,好像怕我失信跑掉似的。偶尔她也会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知梦里是怎样的一个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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