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故事2:此地不宜久留(68)

2025-10-10 评论

如果真在国外的电影节上拿了奖,他可能得出国,但他还从没有办过护照。2015年6月,半年没上班的菅浩栋回到煤矿,为出国的这个“可能”做准备。

我见到他这天是周末。菅浩栋在煤矿已经待了四五天,办护照需要的户口手续差最后一个章没盖,但因为煤矿领导不在,手续卡住了。在微信朋友圈里,菅浩栋很郁闷:“想像《天注定》里大海那般拿着猎枪也来一场暴力。”躺在宾馆床上,他刷着微博,等待一个国内电影节公布初选名单。

在菅浩栋报名的九个电影节里,最早公布名单的是中国的“First青年电影节”,官方微博上,主办方贴出的公布时间是6月14日。当天凌晨12点刚过,菅浩栋正和我说着话,突然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微博,随后自嘲:“还没出来。他们说是14号,我还以为过了零点就有。”放下手机他又说,因为风格不合适,评选规则也不太合理,他对国内奖项不抱希望。但第二天上午,他仍不时看着微博。过了中午,我们去吃饭,一直话多的他沉默着,不再看手机。我问他结果如何,他说,名单一个小时前就出来了,没入选。“他们侧重的确实不是我的类型,”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抖腿,“还是等国外的吧。”

吃完饭,我们坐上公交车,去他的宿舍收拾行李。公交车上,菅浩栋半天不说话,但一开口就跟我分析落选原因:“我的题材有批判性,反映的是农村现状,对政府不好看,所以没戏。”分析到最后,他又重复了几句对国外奖项的期待:“看看国外的吧。”

宿舍里剩下的东西不多了,菅浩栋打开锁住的衣柜,把一台相机拿出来,拆开检查一下,又装好,塞进书包。阳台上还晒着晾了很久的两件衣物,他从晾衣架摘下来,在手上拍打着。迎着阳光,衣物上落下灰尘,他在手上团几下,也塞进了书包。阳台的角落里堆着下井的工作服,全被染成黑色。旁边放着一个军用水壶,包着塑料袋,也是通体黑色。菅浩栋拿起水壶,演示了一下自己在井下喝水的动作,告诉我,喝的时候越快越好,不然,嘴里全是煤尘。

临走时,楼层的管理员阿姨特意守在楼梯口,欲言又止,等我们下了半层楼梯,才朝菅浩栋喊了一句:“真走了?”

“走了。”

“不回来了?”好像不放心,管理员追问。

“不回了。”菅浩栋边说边往下走,头也没抬。

走到一楼大厅,一个刚刚拖完地的管理员扶着拖把,指着侧门说,大厅还没干,走侧门出去。菅浩栋却大步流星,只往正门走去。管理员急了,跟上去问:“你怎么回事?别走这边!”

菅浩栋看她一眼,执意在刚拖过的地上踩过去,直奔大门而去:“走这边又怎么了!”

走出楼来,他摇摇头,“一点小事也没完没了,”说完,他又像背电影台词一样,补充了一句:“我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不属于这里。”

菅浩栋经常会说出类似这样的话,突兀在嘈杂的现实。一天下午,我们在矿区走,下了雨,他一边撑伞一边看着天空,脱口而出:“我讨厌下雨,我喜欢太阳,太阳带来光明,以前下井,我看到的黑暗太多了。”有次吃饭,聊到刚来煤矿时,因为干活儿多瘦了一圈,他笑一下,郑重地说:“人的肉体瘦一点不要紧,我觉得,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瘦。”

离开矿区的前一天,我们坐公交车去长治市区办理护照。手续很简单,填写领取方式时,菅浩栋选了“邮寄”,但他拿不准填哪个地址比较好。犹豫了一会儿,他写上了大同——“先寄到朋友那儿,然后再给我。”

这也许是菅浩栋第一次感到“未来的不确定感”。多年来,从雁北煤校考到大同大学,从《追梦人》到《光盲》,哪怕是到长治做煤矿工人,菅浩栋都是一步一步朝着一个具体的目标迈进。现在,他最想拍的电影已经结束,事业却似乎刚刚开始。但他并不确定,两周后自己会在哪里。

6月16日早晨,菅浩栋背着两个塞满的书包,离开了潞安煤矿。我们在长治汽车站告别,他要先回大同,收拾行李,再去北京。

前一晚深夜,菅浩栋差点临时改变主意去一趟上海——贾樟柯将在那里举行《山河故人》的首映式。他查了火车票,从太原去上海卧铺三百三,“不贵啊。”说完以后,他又否定了自己:“来回车费加住宿花掉上千块,只是看一场电影,又不能和贾樟柯聊几句。”他最终作罢。

瞎子韩三说过,菅浩栋这几年很漂泊,但而立之后就能稳定下来。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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