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展览,李方乐去了11次,常常等展览关门才离开。他学会了倒角、得到瑞士工匠的肯定,更加有了自信。但是他没有告诉工匠,这门技术,他要用在自己的机芯上。
二
最早,李方乐感兴趣的并不是钟表。
李方乐八岁跟父亲到上海,那时新中国刚刚成立。20岁,他高中毕业,分配到百货公司系统,做过营业员,仓库保管员。后来进入文具厂,专门生产圆规。1979年,上海百货公司将部分钟表修理作坊组成钟表零件厂,统一承接零件加工业务。李方乐也调到了零件厂。
上海开埠以来,就是一切时髦事物的入口。就在“神秘钟”系列在欧洲问世的时候,上海有了亨达利、亨得利,大量进口瑞士钟表,浪琴、劳力士、欧米茄……通过上海,销往徐州、天津、北平等地。钟,尚可购买零件组装,但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精密机械,是欧洲工匠几个世纪的智慧累积而成,当时的中国没有能力生产,只能进口。
1949年之后,进口之路几乎断了。新中国的领导人指示,要“填补空白”,制造中国自己的手表。但是,当时的工业基础非常薄弱,没有图纸,没有加工机器,工人们以洋伞骨、绣花针、自行车钢丝为原材料,进行研制。在这样的条件下,1955年,天津制造出“五星”牌手表,1958年,上海制造出“上海”牌手表。之后,这两座城市分别成为钟表制造的南北中心。
李方乐进入零件厂时,中国的钟表行业正在进入最好的时代。“文革”结束,人心有期待。生产力和消费力都在释放,人们结婚要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一块上海牌手表120块,是工人三四个月的工资——昂贵又够得着的奢侈品。到1990年,上海钟表行业已连续九年每年生产手表一千万支以上,有24家工厂,一个研究所,20个经销部门,一所职工大学,一个运输队,两家合资企业,全行业在编职工31720人。
零件厂一时壮大,有三百多人。厂里的工人主要有两类:一类是1960年代以来钟表技校的毕业生,他们好比唱戏的科班出身;另一类是1949年之前就在钟表行工作的老工人,他们熟悉进口表的结构,能够仿制大部分零件。在《上海地方志》里记载了一件事:一位少数民族著名人士,外宾送给他一只刻有沙特阿拉伯国王头像的手表,不慎损坏,别的地方无法修理。钟表零件厂受理后,指派技师画稿制版,翻新表面,重刻头像,整旧如新,使他非常满意,赞扬该厂是一家“钟表医院”。
李方乐不是钟表修理工,他是金属加工车间的机修工。当时,尽管手表可以国产,机芯、齿轮、游丝[1]都可以国产,但是制造手表的关键机器全部是瑞士进口。李方乐负责维护、修理机器,也常常去其他钟表厂,参观生产线上的瑞士设备。他觉得钟表修配没什么,机器,才是最复杂最现代的工作。相反,厂里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师傅,还在用十几岁学徒时的机器,手摇操作,制造零件。他边看边想,这实在太土了。
1990年代,钟表业的好日子结束了。市场的盖子一旦打开,暴风雨就会到来。原来在隔绝和保护下生长的工业体系,很快被冲垮了。一方面,广州、深圳等地进口零件,组装廉价的石英表;另一方面,昂贵的进口表、真正的奢侈品终于又来了。作为实用物件,市场已经饱和了。作为奢侈品、装饰物,上海手表没有竞争力。
1998年,钟表零件厂关门。在那前后,钟表制造厂、纺织厂、仪表厂、热水瓶厂……纷纷关闭。上海曾经是中国的轻工业基地,是好质量的象征,这一页沉重地翻过去了,页面上是一百多万下岗工人,和社会主义工业的历史。上海新的野心,将是成为中国的金融中心。
和所有的下岗工人一样,李方乐过了一段蛮讨厌的日子。55岁的他,每月拿325块补贴,这是上海最低生活水平。妻子在街道工作,收入不高,他们还要供女儿读书。同事们各寻出路,有的去名表维修店,有的下海做买卖。李方乐靠修理音像设备,撑过了许多年。
尽管如此,他对机械、机床仍然有很大的兴趣。2000年之后,女儿大学毕业,家里经济好转,但仍有债务。这时,李方乐在朋友的厂房看到一台别人存放待售的机床。他一眼看出,这是瑞士著名车床“肖别林”。他请朋友留一留,先不要卖。他四处借钱,凑足了7000块,加上运费、请客,8000块,车床到手。李方乐立即动手拆解车床,再重新安装。在关键部位反复了无数次,花了一两年,才完整装好。拆装的过程中,他无数次感叹,这部车床零件加工之精细,对精度考量的缜密,国产机器根本无法相比,中国要成为制造强国,实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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