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法代修正了一下逐渐跑偏的思路,他集中起精神,戴着手套的手指划过绘制精细、几乎说一句艺术品也不为过的地图:“会是海战吗?”
从斐耶波洛借道去打芬色?那万一阿那勒斯半途反悔,反而在斐耶波洛进行一通烧杀抢掠怎么办,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借船给阿国,让他们走海路去对面的芬色来一波偷袭,自然,他又不能代表阿那勒斯做决定的大贵族,两种情况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战事的部分梳理完了,那这和爆发的瘟疫有什么联系呢?
他扶住额头,好像隐隐存在他抓不到的联系……他只是暂时忘记了,这不是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绝对不是。有什么重物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较劲,要撬起纹丝不动的巨石,这点力量远远不够。力量、力量、力量……
五十万人。
他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数字。
只要他有五十万人……那些窸窣作响的小虫子……没有一丁点儿阻力,也不需要费心饲养,就能自然地在人群中辗转、寄生、感染,百日咳是带给儿童的,疟疾是赠予老人的,麻风病——是漂亮的、瘢痕形态的花——肺结核——是白裙的女人——水痘——以及天……
够了!
他一拳锤在墙面上,紧握着的那枚小旗早就被捏成齑粉,手一张开,就落到了地上去,他冒着冷汗,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没有任何人看见,而此刻的他还是少年形态,不知还要保持多少年,哈,难不成再来两百年吗?
……好饿。
他将额头抵在那副地图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打理的长碎发蹭到了眼睛,逼得他不得不阖上眼眸。
然而,活像是和这件事过不去了一样,越来越多的因瘟疫死去的灵魂降落,凡是对概率学有认知的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怀疑和流言蜚语又开始出现……
“他可是魔鬼……”
“他总是嫌弃死的人不够多……”
“不应该吧?何况在这里过的不比在地上活得好……”
“不可心软啊,我的殿下。”圭多斜了领主一眼,万事不理的他都能抽空走出炼金室,跑来给出忠告了,这让法尔法代还当天上出现太阳了呢。
“没心软,”他说,这话乍听上去像狡辩:“是有些人在煽风点火,至于惩罚么……先等他们跳一阵子吧。”包括之前献言分封制的人……是觉得他建立的是人类城邦,就会被理所应当地框在人类的那些弯弯绕绕的政治里吗?法尔法代思及至此,只觉得好笑。
他的话多少让圭多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还挺沉得住气,不是听到有忤逆和不实之言就急匆匆地要大开杀戒,但面对圭多的探求式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勉强交了个底:“地上流行的瘟疫与我无关。”
“看得出来,您如果有什么计划,早就做了。我好奇的是,这对您有什么影响吗?”
感觉没有影响。法尔法代如实说,老头似乎话里有话,他说到一半就若有所思地讲些什么“不太对”之类的话,悠哉悠哉地走了,就好像他就是过来安慰一下被扣锅的领主——真的假的,安慰?在彻底摊牌不装后,这老头说话一天比一天毒辣,莫非后续还有诓经费环节。
法尔法代左等右等,没等到过来哭经费的炼金术士,反而等到了一场骚乱的前奏。
有时候,就像魔鬼的本能在情不自禁地渴望能拥有一张有聚积作用的温床——诽谤与谣言亦是如此,它们在城市横行的速度威力远大于村庄,当然,当然,无巧不成书嘛!一切的源头并不在于日渐增加的死人。特别是在日后复盘的时候,聪明人会搬出一句少说流行了上千年的俗言,也就是——
“你们两个还好吧?要不要搭我的车去进城!搭车?听得懂吗?哎,沙漠话搭车怎么说?……哦,你们听得懂,那就好办了。”
鞍匠利摩抖了抖雨衣上水,向路边的那对行人搭话,车上除了他、牛车夫盖斯,就是这垒起来的蛇鞍子了。他原本坐着车上,准备用价值三个小币的烟草来打发无聊又颠簸的运输路程,却在道路旁发现了两个举止怪异的路人。
初来乍到者都是身穿麻衣的,他又仔细瞧了瞧,这并非两个新来的亡者,这让利摩有些失望,给新人引路是有好处费拿的。不过,在一望无际的,前后都望不到尽头的乡间小道上,就这么遇上两个行人,出于善良,他邀请了他们上车。
“谢谢……谢谢……”
其中一人苦涩地道谢,他扶着自己的同伴上了车,东张西望的样子多少有点鬼鬼祟祟,而且,在车上的两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刃,一直到下车都未放松过;表面上呢,他装作轻松的样子,掀开兜帽,是个样貌普通的人——刚开始,利摩还被吓了一跳呢,无他,对方的脸太过憔悴,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也不为过!
也许刚死不久,还保持着生前的样子呢,利摩猛吸了一口烟,养一阵子就好了。
“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哦,这条道是不常有人走,这是修给车走的,人走的在另一条——那边沿途有茶水摊,我说老兄,你们从哪来的?基约村?”
“啊,这个,算是吧。”
“上村还是下村?”
“下村,下村。”
“噢,下村才盖不久吧?也难怪你想到城里去,那儿有的是工作……”
这一番对话听上去有些勉强,旅途多劳累,他也不再打扰他们。牛车平稳且缓慢地顺着道路行驶,分岔的小路在某一时刻并入了宽阔的大道,路上的车、人也逐渐增加。乘车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这幅景象:“这里不是……吗,为何有这么多人?”
“怎么样?没见过吧。”利摩得意地咂了口烟:“虽然说乡村生活也不赖,但论起繁华,还是城里……”
“这是你们……是人类建立的?”
“这当然是——”利摩想了想,“当然是我们所建立的。”
众所周知,此地的领主不喜欢无意义的拍马屁和歌功颂德,城池能被建立,是少不了他的领导——这和城池由人所建不冲突。
“人建的……”他失声般,从利摩的角度望去,青年人嘴唇翕动,他紧紧地搂着另一个人,到了接近城区的地方后,好心的利摩给了这两人一点钱——几张薄薄的、绘有植物图案的纸币,足够买上一壶牛奶喝,至于他,还得把这批马鞍送到城堡去。
“你听到了吗?罗丽娜,咱们可算是逃出来了!”疲惫的青年克洛韦用难掩欣喜的声音对身边的人说:“天哪……我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全是人类,没有魔鬼!”
从头到尾依靠在他边的——他的妹妹没有任何回应,过了很久才点点头,他用好心人给的钱买了羊奶和面包,戴着头巾的面包师撒依玛正在给新来的学徒收拾烂摊子,一转头,就发现了这位穿着破衣,两颊陷下去的客人,她可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家伙了,便不自觉放轻声音,还多给了他们切了几磅面包。
“撒依玛姐姐。”小学徒从她身后探出头:“他们好瘦啊。”
“你的酵母收拾好了吗?再出现这种事,就得从你这个月的工钱里扣了。”
扣钱的威力太大,让小学徒打了个哈哈:"不会了不会了!……那两个人是得了饥饿病吗?"
“应该是刚来的……”撒依玛说到一半,切面包的刀一停,这么说来确实是有点像……但那人又分明保持了理智……
没有多余钱财住旅店的两人随便找了个没有人的墙角休憩,克洛韦把面包用布包起来,从刚才开始,那一阵甜腻的味道就让他止不住地想干呕,他几乎用尽力气,才没有吐在别人的店门口,他非常、非常清楚,这可憎的诅咒带来的折磨不止这个……某些时刻,他无比饥饿,吃野草,吞石头,咬下自己的血肉,在另一时刻,则是厌弃所有食物……没消化的肉被一吐再吐,直到下一个循环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