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霓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我劝殿下,别再把心思托付在外人身上。”单烽道,悠悠地哼着歌。
还是那一首烂熟于心的怨春凋。他压低了声音,倒变得悦耳起来。
谢霓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绵长,终于伏在了案上。睫毛遮住了眼下微微的青灰,倦容也变得平和了。
单烽站在他身边,一手插在他颈下,把他抱回到了寝殿床上。
十七岁的谢霓,连颈上线条也是柔软的,脸颊陷进枕中,银缎覆在腰上,都像能掐出水,完全看不出将来的冷硬剔透。
“辗转反侧?”单烽抽回手,道,“很快,你就问心无愧了。”
他刚一转身,就被一阵风架着,推出了寝殿。
单烽被吹回乐馆后,几乎引来了万众瞩目。
短短一个下午,他就成了乐师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奇特的天夷人外表,时好时坏的长留话,半天之内斫木造琴的神技……
如今又多添了一笔,为太子献艺后,居然把太子哄得睡着了。
长留太子待人虽不严苛,但性情是有些冷僻的,不爱宫人服侍,听说失眠了有些日子了,居然能在这蛮子面前安睡。
单烽抓了个机灵的乐师,问:“那绣女的事,怎么样了?殿下和王上起争执了?”
“殿下说近来时有怪异感,不止这一次。这小姑娘的事,未必是偶然,只是查不出头绪。王上便饶了她性命,只把她们都外放了。我们乐师是明白的,学艺多年,辛苦尝遍,为的是什么?”乐师道,忽而压低了声音,“那小绣女受了奇耻大辱,没过去这一坎,竟然自尽了!她那些姐妹们,哭声惨得吓人,也不知往后前程了。”
单烽心中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琴留下,我来修。”单烽道。
那琴师千恩万谢地走了。
单烽回了房,窗外的那棵大松树已被他拦腰砍断,这时夜色中却传来了哐哐的砍伐声。
一道身影站在松树旁,手持短斧,一下一下地劈砍着,声音极为单调规整,连力度都一模一样。
单烽看到那身影,瞳孔一缩:“小燕?”
这两道漆直的眉毛,漠然英挺的一张脸,虽然穿的是黑布粗衣,可不是燕烬亭还能是谁?
只是脸稚气不少,生硬地板着,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你怎么进来了?”
燕烬亭一板一眼地劈着树,目光极其专注,甚至透出了死板的意味。
“萨日楚乐·烽,你怎么连自己的琴童也叫不动了?”隔壁的乐师笑嘻嘻道。
“我的琴童?”
“你怎么收了个傻了的琴童?”乐师指了指脑门,乐不可支,“一问三不知,只能叫他一根筋。手脚倒是麻利,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有人使坏,让他学你砍树做琴,这就砍了一晚上了。”
单烽的脸色已经隐隐有些发黑了,再一看,燕烬亭黑洞洞的眼珠,根本不会转动,简直如木雕傀儡一般。
“别砍了,进去。”
燕敬亭同手同脚地走到门前,也不推门,砰砰砰地用脑袋撞门。
单烽扯开门,眼下情况未知,不知燕烬亭的哪一部分跑进了太初秘境里,但总不能出事。
单烽灌了一壶冷茶,下了三道指令。
“在这屋子里呆着。别见谢霓。还有……”
他目光一转,落到那只陶偶身上:“没事干,就捏泥人,把这玩意儿劈碎了。”
【作者有话说】
[奶茶]单某:转人工!
第208章 何人如故
这一夜过后,单烽离开此地的急迫心思,莫名熄灭了。
每一天醒来,他看着那床枯木琴,对着那堆琴谱,都会更亲近一点。左手的茧子微微发热,时时提醒他,他只是个天夷琴师,是来悠游度日的,不得太子召见,也能自得其乐。
这念头像是从脑中自然生长出来的。
他习惯了和乐师们胡侃,兴致来了就替人修乐器,还攀折玉簪花插在床头。只是依旧不擅弹琴,那粗噶的声音,总让人怀疑木板裂了。
“萨日楚乐,你又溜去翠幕云屏了?”
“干什么?”单烽道,“长留人把美景藏着掖着,难得来一趟,只能这么看了。”
“天夷人,你什么时候回去?”
单烽道:“早着呢,现在是哪一年?”
“槑譶槑嚞嘂飍灥馫!”
单烽道:“什么?”
“槑譶槑嚞嘂飍灥馫!”
又是这样,这个地方,连时间也是模糊的,每一日都是春风和煦,宫人们口中提到的年节,只有灯影法会。
那传说中的盛会,对他来说并没什么意思,只是长留的灯车从空中掠过,谢霓坐在蛎镜车中,蒙眼念经而已。
“听说了吗?太子又去灵籁台了。”
“小殿下当真勤勉,从早到晚,政务课业都没停过,又要修行,还要为二殿下祈福......王上正当盛年,为什么这么急?”
单烽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嘘,你们不知道吗?”有乐师突然一顿,掩上门,道,“殿下是恶虹降世,生来不祥,长留宗亲长老数十人,都梦到有虹霓坠地,雄鸡化雌,在风灵脉上饮水,把灵脉都饮吸干了。第二日,果真有恶虹如箭,直射翠幕峰,昼夜不散。天妃又在当日临盆,生的,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单胎。”
“单胎怎么了?”有外来琴师不解道。
“先祖有占,长留世代双生,否则浩劫将至。”那乐师道,“本来,历代王室都迎娶境中女子,天妃是漪云境人,又迟迟未孕,最后只得单胎,便有人说这对母子不祥,是蜺堕鸡化。”
单烽冷冷道:“谁说的?他既然多产,这长留王便由他来当,猪生一窝,国运昌隆。”
“萨日楚乐,你好粗鄙!不过王上大怒,在灵宫前怒斥宗亲,殿下渐渐长大了,又慈悲恤民,就少有这么说的了。”
“可殿下至今不能御风出入灵籁台,是不是受灵脉所斥?”
“向来素衣观主,都逍遥清净,呼吸间就能御风周游......”
单烽没再听下去。
不再有人提?只要白虹高悬一日,那诅咒就会在每个长留人心中回荡,只等爆发的时刻。
鬼使神差地,他已来到了灵籁台下。
这地方位于翠幕峰顶,是素衣天观私苑。夜色渐深,云雾泛着淡淡的银光,萦在黛蓝的群山间。
灵籁台在峭壁绝顶处,常人是上不去的。长风挟着无数絮花,无序地呼啸。
就算是寻常风灵根,也要扶着边上的索道,才能逆着狂风而上。
单烽又看到了那道身影,在半空中松开铁索,仰面落了下来!
谢霓的身体也轻得像是絮花,被一阵风托住了,短暂地滞留了片刻。
单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眼睛亮了起来,双手握诀,有风在脚下成型,可下一瞬,谢霓就一脚踏空,重重摔了下去。
单烽没有动。
他只是一个凡人,除了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可少年谢霓的性情极为倔强,铁索就在手边,也不肯抓一把,坠地时,还在死掐着法诀。
薄薄一层幽蓝阵法,在最后关头,托了他一把。
即便如此,谢霓仍贴地滑出了一段,皮肤都被蹭破了一大片,血从袖子里浸了出来。
谢霓闭着眼睛,胸口不断起伏,絮花粘在脸颊上。
长留太子居然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单烽甚至怀疑,他会抱着膝盖,悄悄流一会儿眼泪。
可很快,谢霓就抓着铁链,踏着风,比方才站得更高,在充斥着血腥气的风中,再一次纵身而下!
长留的月光,幽幽荒寒,有如古镜。
翠幕峰的絮花,不知疲倦,只呼啸着去来。
那道银蓝冕服的身影,不知跌落了多少次,絮花被血污沾了满身,站起,又落下,仿佛无论如何都学不会飞的雏鸟。
单烽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