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天赋、和心智没有任何关系。
每一次御风,谢霓都会吸取前面的教训,调整手诀和姿态,计算每一缕风的来去。
他甚至不拘泥于长留的功法,让风和云气相互激荡,变作飞鸾。
这都无济于事。
就是傻子也看出来了,眼前的风脉,根本就不曾接纳他。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或许,它要的不过是一朵轻飘飘的絮花,而少年时的谢霓,却执着得像箭。
一对性格迥异的双生子,本是对长留最好的安排。可偏偏,这样的命运却被强糅在谢霓的身上。
谢霓越是执着,得到的回响就越是无望。
单烽突然想起当年。他接住谢霓的时候,并不知道,对方已摔落了无数次。
终于,谢霓的动作变得急躁起来,眼睛也在月下泛着银雾般的光。又是一脚踏空,连手诀都还没成型!
那凌乱披散的黑发,在风中茫然地浮沉。
单烽下意识地前踏数步,伸出手。
他忘了自己只是个凡人,当即被狂风卷着,甩向山岩!
一条衣带卷住他,把他抖出了风暴的范围。
谢霓也落在地上,堪堪站定,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都是血泥。
“这是禁地,”谢霓冷冷道,声音沙哑,“你怎么进来的?”
单烽道:“你该醒了。”
谢霓奇怪道:“你在说什么?”
单烽心中莫名涌起一阵烦躁:“你把自己困在这里,迟迟不醒,就是让我看这个?看你飞不起来,摔得遍体鳞伤。”
谢霓的脸色变了,那是一种极难掩饰的屈辱和难过:“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会闯入此地?”
单烽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道:“翠幕峰底有雪练,小心。”
“你怎么知道?”
“有个探子,”单烽道,“刚刚被我用琴砸死了。尸体还在路边,你可以派人去看。”
谢霓虽然年少,对这些事情却很谨慎,在确认了尸体的存在后,当即召人探查附近石窟。
单烽背着破琴,远远地看着。
有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冷冷道,人各有命,谢霓没了你自以为是的插手,就活不了了么?
但有一丝更微弱的念头,也在幽暗中闪动。
谢霓回头看他,道:“的确有开凿的迹象,凡是涉及此事的,都已收押提审。这件事情,多谢你。”
有成列的素衣天观弟子,向石窟深处走去,继续搜寻,不时有声音被风送来来。
“人骨砌墙,有祭坛,还没成形,赶紧来人摧毁!符咒带回去给长老。”
“还有暗道,有车运送尸泥,趁他们不备……”
“来得及。”单烽的心也微微一松,道,“殿下不该酬谢我一个答案吗?”
“什么?”
“为什么执着于飞起来?”
谢霓静了静,在同门们纷纷注目时,下意识侧了侧脸,擦掉脏兮兮的絮花:“我一直想知道,飘风云霓,果真为恶吗?为什么我做不到?”
单烽道:“等这一劫过了,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谢霓笑了一下,眉间的忧虑,被短暂地抚平了:“但愿……”
话音未落,便有青鸾庞然的阴影,掠过翠幕山,几乎长声鸣叫着:“小殿下!王上遇刺,性命垂危,已送往素衣天观,请速回观中!”
谢霓的笑意,昙花一现,霎时间被寒霜冻结了。
就连单烽的心跳,也骤停了数拍。
怎么会是这个节点?雹师全无动静,长留王就遇刺了!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错过关键支线……
第209章 悲风遗响
这风雨飘摇的一夜,来得太急、太快,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谢霓奔赴素衣天观,长留王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一众峨冠博带的长老同时回头,对上了这个脏污狼狈的小太子。
短短一刹那间,有人摇了摇头。
单烽抱着琴,趁乱跟在谢霓身后,透过紧绷的脊骨,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也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恶虹......劫至......”
单烽的手指掐进了琴身里。
他们看不出,他的伤从何而来吗?
长老们没有再问谢霓拿主意,而是自有主张。境内名医圣手,在观中进进出出,争执不下。
长留王身上并无外伤,却突然从王座上摔落,修为枯竭,身体衰弱至极。有说是中毒的,有说突发恶疾的。可验不出毒,解百毒的灵丹用尽,没有半点起色。
长老们只能不断用精纯的同宗灵力输入体内,吊住性命。
这夜,长留王的病榻边人影幢幢,不需要下令,所有人都在忙碌地奔走。
谢霓抓住长留王瘦削的手,问长老:“师尊还在闭关?”
长老停下来,温和道:“是。小殿下修行不易,不必输功。”
“为什么父王的手特别冷?”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偶有怜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那是小孩子寻求劝慰。
谢霓一言不发,把长留王的衣袖重新理好,瞳孔却微微一缩。
他离开素衣天观,马不停蹄地赶回长留宫。
中途还做了一件事。
他命令刑官,严审今夜抓获的雪练,务必拷问出雪练功法中,和毒有关的一切。
单烽道:“你如何断定是雪练的功法?”
谢霓道:“父王手腕上,有个很小的针眼。找不到暗器,很可能因为,它已经化成了水。”
“素衣天观不听你的。”
谢霓平淡道:“我修为不足,素衣天观本就不属于我,在观中,他们都是我的长辈。师尊出关的日子快到了。”
重入宫廷后,这个少年太子,立刻展露出与方才截然不同,极为冷静果决的一面。
他严令封锁消息,彻查宫中上下可疑者。又派精兵暗守在天妃宫外,所有衣食用度都由他督办,还亲自侍候天妃喝了当日的汤药,只对长留王遇刺一事绝口不提。
单烽隔帐立在外头,听这一对母子轻轻地对话,有些生疏,显然不常碰面。
谢霓声音低缓柔和,不时安抚,单烽听着,只觉如梦中的呢喃一般。
一种说不出的依恋,微微荡开,让人心中酸楚。
万里清央孕中极度困乏虚弱,腹中的胎儿却忽而闹腾起来,小脚直踢,魔星一般。
“母妃?”谢霓扬声道,“太医!”
“不必了,没用的,”万里清央低声道,“鸾儿想出来,祈福阵——今日的祈福阵呢?”
谢霓的声音微微低哑:“长老们还在观中,我来为小鸾祈福。萨日楚乐,弹琴,弹你那天夷来的安神曲!”
单烽还在出神。他虽从留影符中,看过自己初入长留的情景,可隔了一层,时间却是极其模糊的。
这一次,好像一切都发生得更早了一些?
翠幕峰下的白骨将军提前暴露,连谢鸾也急着降世了。
如果能像拨动琴弦一样,拨动时间,是不是能改变谢霓的命运?
幻境中的命运,不过是无聊的慰藉而已。
但他是个琴师,偶尔取悦于人,未尝不可。
他不知道谢鸾爱听什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挑动琴弦。这一次,是他从慈土境学来的,超度尸魔的曲子。
不得解脱......
胎儿降世,到底是从母体中解脱,还是落入了更痛苦的轮回呢?
琴声在帷幕中飘荡,苍黄如古刹钟声。天妃本仰靠在软枕上,痛苦地呼吸着,这会儿却是一静,一手轻轻搭在腹部。这母子二人的侧影,便如窟中静谧的菩萨像一般。
谢霓轻轻诵念:“若女身中有胎息,一切菩萨……必护念……”
反复数遍后,天妃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我梦见,亏欠他许多,他会不会有怨呢?”
谢霓怔了怔,半晌,才轻轻道:“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