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丹田经脉被洞穿的一瞬间,他就有个强烈的念头。杀了眼前人,做成傀儡,充作刀兵来杀人。该如何做,一步步清晰地浮现,鲜明到堪称蛊惑的地步,直到他——先一步认出了单烽。
阴差阳错,偏偏是单烽。
一念之差,一时思退,永坠无间。
当时他还没得到炼影术传承,更未修行过任何一种傀儡法,就已经被盯上了?
但那样的事情,依旧发生了。
出白塔湖后,他有无数种施展血肉泡影的方法,偏偏却操纵了单烽的右臂。
或许影子顺应了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想让单烽替他做一个了结。
炼影邪术,早就和他那些冥冥中作出的决断融为了一体,那只无形之手,早已伸进他识海深处。
影傀儡。他又何尝不是一具影傀儡?执念……欲望……憎恨……千丝万缕,从来也斩不断!
那盏薄纸灯笼不知何时自壁画中浮出,被他提在手中,与衣袖齐翻涌。
灯笼的光芒,被他睁目那一瞬间的心火,生生压灭了。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退意。
和梦灵官的传承一同涌入他识海的,果然是他无法拒绝,甚至能为之舍弃一切的东西。
长留。
随着影子的弥漫,脚下的白茫茫的冰面,突然变得清晰了。
一切都凝固在了灾降的那一刻。
他看到了历任观主的玉牒名牌。观主身为宗亲之首,大多保有太子之名。以缑衣太子为首,长明灯烛绵延,一直到泓衣太子为止,千百年辉煌悉聚于此,却又横断在他面前。
一对替他看守长明灯的小童,一坐一卧,手持松枝麈尾,面上血色鲜润,睡着的那个微微撅嘴,睫毛都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瞬便会揉着眼睛醒来。
和白塔湖那些冰尸不同,冰下的一切,都透着邪异的生命力,蛊惑着他打开这扇尘封的大门,让一切再度流转起来。
他们会惊愕、迷茫,还是欣喜?
他身为太子时,守不得,也留不住。
——作为报答,你能带走长留宫。将它藏在无人能见处,再无风雪可侵凌。只要你……和它融为一体!
谢泓衣霍然睁目。披衣而起,淡淡的影子沿着身周弥散。
满城都是他的影子,街巷里填满了他的手足,灯笼里尽是他的耳目,一座森然鬼城,凝望着冰下的另一个世界。
到处都是声音。
议事厅里,药修们的争执声;府里的黑甲武士,正在换防,却放轻了脚步声;更远处,恶战过后,宾客们还在城里奔走,为劫后余生而庆贺;树上的红丝凋落,树影沙沙作响。
他听到了一座城的心跳声。
还有冰下……千家万户,永无休止的鬼哭声!十年来,它们始终萦绕着他,在他凝神时,又变作一片死寂。
谢霓心绪不定,影子抓着几张纸,飞快折叠起来,不时呼呼吹几口气。这是他少年时的消遣,折的大多是灯笼和小兽。谢霓也不理会,直到余光一闪,立时斥道:“你在折什么?”
他一回神,影子就晃了晃身体,散开了。
那一朵纸红莲,却落在他衣摆上。数点影蜮虫萦绕其中,摇曳着淡红的光带。
谢霓心中掠过一丝怒意,一把将它按在掌心。
与此同时,银钏上,亦掠过一抹如有感应的寒意。
单烽一手扣紧它,才一回头,五个鬼魅般的黑甲武士,已拦住了去路。
“别白费力气了,”单烽道,“与其追着我,不如回城主府去,把谢泓衣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免得被我撬出来。”
他夺了一把长刀,屈指一弹。
刀身用的是最沉实的异铁,纯黑无华,观其形态简直像是一道狭长的剪影。
剪影?
影子一般的长刀,影子一般默契而寡言的武士……难道他们也是谢泓衣的影子?
不对,影子离了谢泓衣就浑浑噩噩,如刚破壳的小鸡一般,至于那些强夺来的人影则毫不顺服,拼命挣扎哭嚎;这些武士却介于两者之间,有着自己的主张,还能言谈对话,更像是寄生于谢泓衣的傀儡?
生灵傀儡术大多是伤天害理的禁术,但炼影术本就邪异非常,不好说。
“我说以他的脾气,怎么会让人前呼后拥地跟在身边,不管你们是什么来路,”单烽道,将长刀掷回,向檐上一跃,“刚刚谢泓衣下令不能杀我,知道缘由么?”
长刀齐刷刷地一顿。
单烽嗤笑一声,伸出右掌,红线虽断,指根却还残留着细微的线痕。
“新婚燕尔,旧情难忘。”
此话一出,黑甲武士木讷脸上齐齐迸出了裂纹。
为首者以沙哑的声音道:“胡言乱语!”
单烽虽是戏谑,眼光却在武士周身一掠而过,瞳孔中的赤金色尚未褪尽,更透出兽类的冷酷来。
武士开口的一瞬间,单烽右掌化作手刀,向对方喉骨斜削。
“躲!”单烽道,“还不闪开?”
他的手刀掠过武士的咽喉,却仿佛陷进了阴冷的水流中。
这一挨打就变影子的习惯,果然是谢泓衣教出来的。
单烽心中念头刚得验证,手刀便化作了轻飘飘的虚招,整个人前扑一步,一脚踏在了黑衣甲士身后的影子上。
“以为我打不着你?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黑衣武士便腾空而起,被他生生踹出去了数丈。
“形影互换的小把戏而已,拆穿了就没意思了,”单烽淡淡道,反手拔出烽夜刀,刀锋向武士脚下黑影斜指,折射出一道极具压迫力的寒光,“我和他旧账未清,再多拆上几个傀儡,债台高筑下去,不知又有多少冷眼等着我,识相些,退!”
黑衣武士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彼此对视一眼,同时向檐下跃去,留下一股黑雾向单烽袭来,那气味异常浓烈,简直像是硝石里掺了麝香粉。
单烽双目猛地一眯,虽以烽夜刀挥去了,手背上仍沾染了一抹淡淡的黑灰。
什么鬼东西?
他一回头,落足之处竟浮现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金线来,刺目地指引他所在之处。
这也就罢了,他眉头紧皱,抬起衣袖一闻,当即爆发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操,这味道怎么越来越浓了?比起昆仑奴那股膻味有过之而无不及,味道虽不刺鼻,却像求偶的雄麝金雀一般,恨不能竖着尾巴满城开屏——
此鸟性淫,面白腮赤,常扮作粉面书生窥窗调情,犹好人妻,在凡世也是人人喊打。
要真是穿肠毒药也就罢了,拿这样下三路的怪东西对付他……
单烽心中刚升起一点儿不妙,便听得楼下窗户吱嘎一声响,有人骂骂咧咧道:“快快取麈尾来,怎么影游城里也有这淫鸟,阿嚏——气味忒烈了。”
“这你就不懂了,指不定就是菩萨养在座下的,快打!”
“在哪儿?”
“还没走远,在屋顶上,别让哪家的小娘子糟了殃,抄家伙打它!”
城中风波刚平,众人惊魂甫定,各自收拾着残局,窗户洞开,一个灰衣修士抢着探出头来,鬓边簪花,将拂尘挥得虎虎生风。
“滚滚滚,快滚!”
他眼皮一抬,正对上单烽奇黑无比的面色,怔了一怔:“嗬,是你?”
有人问:“什么?这鸟和你还是旧相识?”
簪花修士道:“不是鸟,却也差不多哩,是个臭着脸的老鳏夫,保不准又要折谁家的花,偷谁家的娘子,满大街地求偶——”
他对单烽偷花的事儿耿耿于怀,却在单烽那越发不善的目光中渐渐收了声,将脑袋一缩,砰地摔上了窗户。
“想挤兑我?让我满街招摇人人喊打?错了,”单烽捏了捏眉心,终于露出一个略带可怖的笑来,“老子从不知颜面为何物,至于求偶,求偶不如求己。”
他索性长腿一伸,在屋顶上坐下了。
银钏却是捂不热的。
他身上能和谢泓衣沾边的,只此一样,自然一门心思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