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很多事情都可以说得通,无论是人数,还是他们最后的结局。计划显然失败了,这种有如此严重后果的事情肯定会被严格执行,那到底为什么到最后所有人都开始互相称呼名字?这场实验全部以失败告终?
当然因为“置换”。
这里是一片“神地”,有真正的,伟大的神明莅临。祂甚至无需下达命令,便有供奉祂的信徒潜入了这群不敬者之间。
“山田君,”我说,“昨夜休息得好吗?”
“啊?”山田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惊讶,“什么…喂,”他紧张地靠近我,“不是说不能讲名字吗?”
“你难道真的相信这些吗?”
我笑了,不,是桑原笑了。
老陈仍然在查看那块床板,在手电筒散落的一些余光中,我看见了在我刚刚收拾,放在背包一侧的水壶的金属面上,我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莽古斯的脸,一张狼的脸。
第55章 无知的狼
我一向是不相信这些的。
如果有任何人告诉我,人生下来一世就是为了完成某种既定的任务,为了完成某种没有具体意义的事情的话,我肯定会觉得他是在宣传邪教。对于我来说,比“自己的出生毫无意义”这件事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的出生竟然有特定的意义”。
这种意义不是我们普世价值观中能够理解的那种。我可以对一个人说你出生就是为了拯救世界,但我不能告诉一个人,你出生就是为了在二十三岁的那一年隔着马路望一眼人流中的那个黑色头发,大约一米七五左右的男人。
也就是说,你的诞生与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这一秒钟命运的安排。
在这个安排达成之前与之后的时光中,你可能会出车祸,会患上抑郁症,会爱上某人又心如死灰,这一切宇宙都漠不关心,因为你的意义在且只在那一秒,你就是为了这一秒而被创造出来,也只在这一秒,你和宇宙中千丝万缕的、游走不定的命运织网牵扯上了关系。
那么,“我”的诞生,也就是那个名为桑原的日本人的诞生,是否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的记忆很混乱,时而能意识到桑原是桑原,我是我,时而两者又混为一谈。他的记忆突然清晰又突然模糊,像一条全然不同的轨道,飘忽不定地在我的人生轨迹上方闪动。
我还能想起很多事,但我翻遍了脑内所有的记忆,根本无法回忆起来桑原是什么时候变成狼的,或许这件事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我能猜到这一定是某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跟无意间丢了一本作业本,或者是摸了一下亲戚家的旧茶盘一样,他毫无知觉地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而我,也毫无知觉地走向了我自己的命运。
我为什么会来这片草原?
因为某一天,我在刷社交媒体,想要找下一个旅游地点的时候,看到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弹窗。
【领略草原风情,雅普达纳,此等秘境!】
雅普达纳,此等秘境。
“雅普达纳”,蒙古语里的黑山。
翠绿无边的草原,黑色的山脉,在小小的一张,不知道是哪个旅行社…还是根本没有旅行社,凭空生出来的图里——有人想要告诉我,那座山脉在等着我,那里的一切都在等着我。
我也是一头无知的狼,它们牵着我在走,走在命运的路上。
我看着水壶的金属镜面,那里那张扭曲到丑恶的狼脸,露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惊愕表情。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
我的手指缓缓靠近脸颊,我可以保证我的指尖绝对没有碰到脸。但是我摸到了,我摸到了我脸上绝不属于人的毛发。
细长而又粗硬的,毫无征兆地长在我的毛孔里面。发根深深地扎在毛囊中,和我本身的脸已经融为一体。轻轻地一揪,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微弱的刺痛。
我变了,我改变了…不对,我是早已改变了,在我看到那条旅游弹窗的瞬间,我就步入了正轨…我真正的脸出现了,在我的皮肤下真正的我,终于在此地要破土而出。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绚烂的、变幻莫测的色彩在我的皮下游走。这种色彩非常滚烫,在我的皮肤和肉身之间乱窜,似乎有点不受控制了。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被一层一层的皮肤捆扎着,它每一次移动都让我什么地方发紧,整个人都觉得极端的不适。
我突然想起动画片里的大力水手,在他吃下什么东西…还是做了什么之后,他的肌肉一下子变得特别庞大,把他的衣服全部撑爆了。
我记得的,那种衣服纤维爆开的样子,布料被完全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而撕裂…我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感觉,再这样下去,我也要以撕裂告终。
肉色的皮肤会像布料一样被撕开,变成一张丑陋的,坑坑洼洼的肉网。下面是暗红色的肌体,在随着血液的流动而搏动着。
然后我会脱下这张皮,回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这种感觉简直和你在闷热的夏日里淋了场暴雨,回到家里,要迫不及待地脱下全湿透了的衬衣一样爽快。我终于可以把湿漉漉的皮从肉上撕下来甩开,也终于能在这个沉闷的死域内重新呼吸。还要比以前呼吸得更顺畅,更自由。
我要变成更适合这里的模样了。
我的手指已经碰到了眉骨旁,轻轻地,我把指甲按了下去。
那几乎没有任何痛感,反而让我终于松了口气。那种即将爆开的压迫与不适从这一个小口就得到了缓解。紧绷的皮肤终于松弛下来了,我好像找到了让我更舒服一点的办法。
“怎么了?”
老陈回过头来看我,问了一句,又停了一下。
“你流血了?”
他说。
“啊,你等等我,”我说,把手指伸进那个口子里,“我要先把皮脱下来。”
这件事发生得非常快,老陈的反应简直不像人类。我刚刚还满心想着如何脱掉这身麻烦的皮囊,下一秒我就被他反剪双手,按在了墙上。
这一下把我撞得有点疼,但出于对他一如既往的信任,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想转头看他一眼,以表示自己的惊讶和不解。
“怎么了,”我说,“你松…我手臂!要断了!”
“林江淮?”
老陈喊了我一声,很奇怪,我知道他是在喊我,但我完全不想回应。这个名字很无趣,比起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我甚至不想去认这是我的名字了。
“林江淮!”他又喊了一声,“你记得我叫什么吗?”
哎?我忽视了他的声音,发现了另外一个新的办法。原来皮肤也能从手腕开始剥起。
我刚刚把指甲侧着切入皮下,手马上就被打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疑惑,老陈扯了一个什么东西,刷刷的就把我的手捆上了。
“先走。”
老陈说,我脑子里还迷糊着,他就提着我往门口去。我好像说了什么话吧,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用力把我拽得一个趔趄。我向前,他反而往后退了一点,差点就给我弄摔了。
“靠,老陈,”周子末说,“你也太不会照顾人了。”
这个时候我好像又能听懂周子末在说什么了,但我完全漠不关心,也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关心的模样来。周子末把我们俩都往里推,然后迅速开始搬东西想要堵住门口。
老陈几乎问都没问,他和周子末短暂交流了大概三个词,就开始和他一起搬东西。房间里有一个小柜子和床板,全部被他们拆下来,堵在了门口。
我靠坐在墙边,生出了一种非常漠然的情绪。是这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关心,也毫无恐惧的感觉,细说起来,像是从猎物到猎人心态的奇异转变。
我隐约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差点死了,现在难道我也差不多要死了吗?
我百无聊赖地望着四周,撕扯着自己手腕内侧掉下来一半的皮肤。那块赘余的东西只让我觉得恶心,我用力扯着,想要一鼓作气,背着手把它撕下来。
然后,我看见内侧房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