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内静得针落可闻,周观熄半晌后说:“确实,如果能早那么一点就好了,是吧?”
周忆流笑吟吟地盯着他的脸,没有回答。当然,周观熄也不会真的指望一捧灰开口说话。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周观熄准备清理一下墓碑前的灰尘,消磨掉最后一点时间。
倒计时只剩下三十秒,手机铃声响起,中断了计时进程。
是徐容打来的电话,上来便是不拖泥带水的一番质问:“小周员工,能解释一下你现在人在哪里,以及咱的重点实验对象为什么会一大早徒步到公司,并向我控诉你的工作态度十分恶劣呢?”
周观熄弯腰,仔细擦拭着墓碑的边角:“徐总,清洁工也有自己的私生活,现在不是我的工作时间。”
“少来吧你,大早晨哪来的什么私生活——”徐容话说一半,反应过来,“又去看她了?”
周观熄瞥向墓碑旁的高级点心盒:“你前一阵子不也来了?”
“害,她嘴这么馋,前阵子总来梦里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电话那端,徐容声音柔和下来,轻笑道:“先和你说个好消息,那盆番茄切片的测序结果刚刚出来了,所有和涡斑病相关的病变全部消失,病变导致突变的基因点位,也完全被修复。”
她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再怎么难以置信,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孩,就是绝对的正确答案。”
周观熄直起身子:“昨天厕所里的那枚开花的种子,也拿去做下分析。”
“好。”徐容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周哥,你能告诉我,你做的‘白色黏稠的蛆’究竟是什么吗?”
“预制的芝士通心粉而已。”周观熄轻描淡写,“阿姨佣人都在旧宅那边,这套房几年没住人了,食材不多,他不愿意吃,那是他的问题。”
徐容十分头痛:“不是,但凡给他点个外卖呢,你可真是——”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人汇报了什么,徐容深吸了一口气,急促地说:“又出事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你先过来一趟。”
那头的徐容毫不拖泥带水地挂了电话,周观熄也放下手机,抬起头,再次望向墓碑上周忆流的脸。
“长青计划,最近有了些还算不错的进展,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良久,他缓缓开口,“虽然直到今天,我仍无法理解你对它的执念。”
百合花下,周忆流的笑容始终清丽明媚。
将胃里本就仅剩不多的存货全部归还给大地母亲后,颜铃被人们簇拥着来到休息区,摇摇晃晃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快再喝口水,好好缓一缓。”
徐容将水递到他面前,掀起眼皮,不冷不淡地看向身旁的麦橘:“动物房那种地方,气味本来就不好,动物实验也不是普通人能接受的,为什么要带颜先生进去?”
麦橘本就局促不安,闻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对不起徐总,是我的错,我没想到——”
“是我要求她带我进去的。”颜铃声音很轻地打断了他,“不是她的错,你们不要怪她。”
杯中的水将掌心捂得温热,他怔怔地盯着水面细小的气泡,突然喃喃道:“我要回家。”
周围研究员们的神情骤然一变。
他们刚刚拿到番茄测序的结果,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孩意义非凡,这时候要是真的让颜铃回了岛,和把他们未来的仕途一起流放到大海里也没什么区别。
颜铃将杯子啪的一声撂在桌上,踉跄着起身,脚步虚浮地向外面走去。
抽搐的小鼠、尖锐的针头、白色的脑片,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在脑海中交叉循环播放——他好像看到了近在咫尺未来的自己。
胸口憋闷,难以呼吸,此刻颜铃的脑中没有任何念想,只想尽快离开这座恐怖的牢笼。
徐容脸色微微一变:“颜先生,您还没缓过来,要不多休息一下再走吧?”
麦橘更是手足无措地跟在后头:“颜先生,是我的错,我——”
几个白大褂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试图拉住颜铃的衣袖。颜铃身形一抖,应激般地甩开他们的手,冷声道:“不要碰我,也不要跟着我!”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公司的大门近在眼前时,颜铃却脚步一顿,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他昨晚只吃了些浆果果腹,方才又吐了一场,加之心灵的恐惧进一步耗尽了仅剩不多的能量,没走两步,腿便一软,眼前的世界便开始天旋地转——
视野蓦然坠入一片漆黑,他踉跄着向前倾倒,昏沉之中,感觉自己似乎迎面撞到了什么东西。
肩膀似乎被人扶住了,面颊紧接着陷入了一片温暖之中。
就这样断片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勉强恢复时,颜铃艰难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的额头竟然抵着一个人的肩膀和胸口——他摔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他喘息着仰起脸,对上一双如湖水般沉稠冷峻的、正静静睨着自己的眸子。
“怎么回事?”他听到周观熄这样问。
颜铃勉强抬起头,视线越过周观熄的肩膀,先是看到了蹲守在门口的黑衣大块头们;再回头一看,是已经追上来的徐容和白大褂们,他被夹击在中间,无路可逃。
颜铃咬紧牙关,重新转头看向面前的周观熄。
几个小时前在他眼中还面目可憎、态度嚣张至极且不知道在拽些什么的人,竟在此刻成为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救世主——脾气冷一点又如何?做饭难吃又怎样?至少清洁工不会把他的脑子切成片!
“周观熄,我以后再也不告你的状了。”认清局势后,颜铃毫不拖泥带水地在一秒钟内认怂。
眼前阵阵发白,他拽住周观熄的衣袖,连开口都有些吃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的音量咬着牙说:“我还可以……为之后的生活方式做一些妥协,总之,你现在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再追我了,先带我离开这里?”
周观熄的视线偏转,和不远处的徐容无声对视片刻,才重新看向颜铃的脸。
“什么样的妥协?”他问。
“以后……”颜铃声音微弱,“以后可以由我来做饭给你吃,我手艺很好的,绝对不会做蛆给你吃。”
周观熄没说话,颜铃又咬了咬牙,十分不情愿地又添上一句:“还可以允许你在屋子里穿鞋。”
周观熄颔首:“成交。”
“徐总,把颜先生交给我吧。”他将颜铃拎到身后,平静利落地开口道。
颜铃勉强直起身子,视线朦胧地看向周观熄身后的徐容。
他头很晕,肚子也饿,但恍惚间,还是察觉到哪里好像不太对劲:麦橘睁大双眼,呆呆地盯着周观熄的脸看,其他研究员的嘴唇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互相交换着视线。
只有徐容的神情依旧如常,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惋惜,妥协般低轻叹一口气:“好,小周,颜先生身体不适,你快带他回去休息一下,照顾好他。”
“小周”二字从她口中出来的瞬间,麦橘和白大褂身子轰然一僵,神情变得更愈发惊惧茫然,视线来回在三人身上打转。
然而此刻的颜铃已经恍惚到连站都站不太稳,难以注意并剖析这些细节,只听到身旁的周观熄声线平缓道:“知道了。”
颜铃脚软头晕,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挂在周观熄身上,被他从公司中解救了出来。
周观熄看了眼怀中人的脸色,估摸着是低血糖,也没多犹豫,直接将人拎进了路边的一家快捷餐厅。
银白色的机器人稳稳当当地滚动到桌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宫保鸡丁饭送到他们的面前。
“我不会吃你们的东西。”颜铃勉强打起精神,盯着碗里颗粒分明的白饭看了片刻,缓缓道,“而且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蛆。”
“这是米饭,我们这里的一种常见粮食,可以给你提供及时的能量供给。”